新序

From Phonology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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新序
劉向
(已麤校)

Contents

[edit] 雜事第一

昔者,舜自耕稼陶漁而躬孝友,父瞽䏂頑,母嚚,及弟象傲,皆下愚不移。舜盡孝道,以供養瞽䏂。瞽䏂與象,為浚井塗廩之謀,欲以殺舜,舜孝益篤。出田則號泣,年五十猶嬰兒慕,可謂至孝矣。

故耕於歷山,歷山之耕者讓畔;陶於河濱,河濱之陶者,器不苦窳;漁於雷澤,雷澤之漁者分均。及立為天子,天下化之,蠻夷率服。北發渠搜,南撫交阯,莫不慕義,麟鳳在郊。故孔子曰:「孝弟之至,通於神明,光于四座。」舜之謂也。

孔子在州里,篤行孝道,居於闕黨,闕黨之子弟畋漁,分有親者多,孝以化之也。是以七十二子,自遠方至,服從其德。魯有沈猶氏者,旦飲羊飽之,以欺市人。公慎氏有妻而淫,慎潰氏奢侈驕佚,魯市之鬻牛馬者善豫賈。孔子將為魯司寇,沈猶氏不敢朝飲其羊,公慎氏出其妻,慎潰氏踰境而徙,魯之鬻馬牛不豫賈,布正以待之也。既為司寇,季孟墮郈費之城,齊人歸所侵魯之地,由積正之所致也。故曰:「其身正,不令而行。」

孫叔敖為嬰兒之時,出遊,見兩頭蛇,殺而埋之。歸而泣,其母問其故,叔敖對曰:「吾聞見兩頭之蛇者死,嚮者吾見之,恐去母而死也。」其母曰:「蛇今安在?」曰:「恐他人又見,殺而埋之矣。」其母曰:「吾聞有陰德者,天報之以福,汝不死也。」及長,為楚令尹,未治,而國人信其仁也。

禹之興也,以塗山;桀之亡也,以末喜。湯之興也,以有莘;紂之亡也,以妲己。文武之興也,以任姒;幽王之亡也,以褒姒。是以詩正關睢,而春秋褒伯姬也。

樊姬,楚國之夫人也,楚莊王罷朝而晏,問其故?莊王曰:「今日與賢相語,不知日之晏也。」樊姬曰:「賢相為誰?」王曰:「為虞丘子。」樊姬掩口而笑。王問其故。曰:「妾幸得執巾櫛以侍王,非不欲專貴擅愛也,以為傷王之義,故能進與妾同位者數人矣。今虞丘子為相十數年,未嘗進一賢,知而不進,是不忠也;不知,是不智也。不忠不智,安得為賢?」明日朝,王以樊姬之言告虞子,虞丘子稽首曰:「如樊姬之言。」於是辭位,而進孫叔敖相楚,國富兵強,莊王卒以霸,樊姬與有力焉。

衛靈公之時,蘧伯玉賢而不用,彌子瑕不肖而任事。衛大夫史鰌患之,數以諫靈公而不聽。史鰌病且死,謂其子曰:「我即死,治喪於北堂。吾不能進蘧伯玉而退彌子瑕,是不能正君也,生不能正君者,死不當成禮,置尸於北堂,於我足矣。」

史鰌死,靈公往弔,見喪在北堂,問其故?其子以父言對靈公。靈公蹴然易容,寤然失位曰:「夫子生則欲進賢而退不肖,死且不懈,又以屍諫,可謂忠而不衰矣。」於是乃召蘧伯玉,而進之以為卿,退彌子瑕。徙喪正堂,成禮而後返,衛國以治。

晉大夫祁奚老,晉君問曰:「庸可使嗣?」祁奚對曰:「解狐可。」君曰:「非子之讎耶?」對曰:「君問可,非問讎也。」晉遂舉解狐。後又問:「庸可以為國尉?」祁奚對曰:「午可也。」君曰:「非子之子耶?」對曰:「君問可,非問子也。」君子謂祁奚能舉善矣,稱其讎不為諂,立其子不為比。書曰:「不偏不黨,王道蕩蕩。」祁奚之謂也。外舉不避仇讎,內舉不回親戚,可謂至公矣。唯善,故能舉其類。詩曰:「唯其有之,是以似之。」祁奚有焉。

楚共王有疾,召令尹曰:「常侍莞蘇與我處,常忠我以道,正我以義,吾與處不安也,不見不思也。雖然,吾有得也,其功不細,必厚爵之。申侯伯與處,常縱恣吾,吾所樂者,勸吾為之;吾所好者,先吾服之。吾與處歡樂之,不見戚戚。雖然,吾終無得也,其過不細,必前遣之。」令尹曰:「諾。」

明日,王薨。令尹即拜莞蘇為上卿,而逐申侯伯出之境。曾子曰:「鳥之將死,其鳴也哀;人之將死,其言也善。」言反其本性,共王之謂也。孔子曰:「朝聞道,夕死可矣。」於以開後嗣,覺來世,猶愈沒世不寤者也。

昔者,魏武侯謀事而當,群臣莫能逮,朝退而有喜色。吳起進曰:「今者有以楚莊王之語聞者乎?」武侯曰:「未也,莊王之語奈何?」吳起曰:「楚莊王謀事而當,群臣莫能逮,朝退而有憂色。申公巫臣進曰:『君朝有憂色,何也?』楚王曰:『吾聞之,諸侯自擇師者王,自擇友者霸,足己而群臣莫之若者亡。今以不穀之不肖而議於朝,且群臣莫能逮,吾國其幾於亡矣,是以有憂色也。』莊王之所以憂,而君獨有喜色,何也?」武侯逡巡而謝曰:「天使夫子振寡人之過也,天使夫子振寡人之過也。」

衛國逐獻公,晉悼公謂師曠曰:「衛人出其君,不亦甚乎?」對曰:「或者,其君實甚也。夫天生民而立之君,使司牧之,無使失性。良君將賞善而除民患,愛民如子,蓋之如天,容之若地。民奉其君,愛之如父母,仰之如日月,敬之如神明,畏之若雷霆。夫君,神之主也。而民之望也,天之愛民甚矣,豈使一人肆於民上,以縱其淫而棄天地之性乎?必不然矣。若困民之性,乏神之祀,百姓絕望,社稷無主,將焉用之?不去為何?」公曰:「善。」

趙簡子上羊腸之阪,群臣皆偏袒推車,而虎會獨擔戟行歌,不推車。簡子曰:「寡人上阪,群臣皆推車,會獨擔戟行歌不推車,是會為人臣侮其主,為人臣侮其主,其罪何若?」虎會曰:「為人臣而侮其主者,死而又死。」簡子曰「何謂死而又死?」虎會曰:「身死,妻子又死,若是謂死而又死,君既已聞為人臣而侮其主之罪矣,君亦聞為人君而侮其臣者乎?」簡子曰:「為人君而侮其臣者何若?」虎會對曰:「為人君而侮其臣者,智者不為謀,辯者不為使,勇者不為鬥。智者不為謀,則社稷危;辯者不為使,則使不通;勇者不為鬥,則邊境侵。」簡子曰:「善。」乃罷群臣不推車,為士大夫置酒,與群臣飲,以虎會為上客。

昔者,周舍事趙簡子,立趙簡子之門,三日三夜。簡子使人出問之曰:「夫子將何以令我?」周舍曰:「願為諤諤之臣,墨筆操牘,隨君之後,司君之過而書之,日有記也,月有效也,歲有得也。」簡子悅之,與處,居無幾何而周舍死,簡子厚葬之。三年之後,與大夫飲,酒酣,簡子泣,諸大夫起而出曰:「臣有死罪而不自知也。」簡子曰:「大夫反無罪。昔者,吾友周舍有言曰:『百羊之皮,不如一狐之腋。』眾人之唯唯,不如周舍之諤諤。昔紂昏昏而亡,武王諤諤而昌。自周舍之死後,吾未嘗聞吾過也,故人君不聞其非,及聞而不改者亡,吾國其幾於亡矣,是以泣也。」

魏文侯與士大夫坐,問曰:「寡人何如君也?」群臣皆曰:「君仁君也。」次至翟黃曰:「君非仁君也。」曰:「子何以言之?」對曰:「君伐中山,不以封君之弟,而以封君之長子。臣以此知君之非仁君。」文侯大怒,而逐翟黃,黃起而出。次至任座,文侯問曰:「 寡人何如君也?」任座對曰:「君仁君也。」曰:「子何以言之?」對曰:「臣聞之,其君仁,其臣直。向翟黃之言直,臣是以知君仁君也。」文侯曰:「善。」復召翟黃,拜為上卿。

中行寅將亡,乃召其太祝,而欲加罪焉。曰:「子為我祝,犧牲不肥澤耶?且齋戒不敬耶?使吾國亡,何哉?」祝簡對曰:「昔者吾先君中行穆子皮車十乘,不憂其薄也,憂德義之不足也。今主君有革車百乘,不憂德義之薄也,唯患車之不足也。夫舟車飾則賦歛厚,賦歛厚則民怨詛矣。且君以為祝有益於國乎?則詛亦將為亡矣,一人祝之,一國詛之,一祝不勝萬詛,國亡不亦宜乎?」中行子乃慚。

秦欲伐楚,使使者往觀楚之寶器,楚王聞之,召令尹子西而問焉:「秦欲觀楚之寶器,吾和氏之璧,隨侯之珠,可以示諸?」令尹子西對曰:「臣不知也。」召昭奚恤問焉,昭奚恤對曰:「此欲觀吾國之得失而圖之,國之寶器,在於賢臣,夫珠寶玩好之物,非國所寶之重者。」王遂使昭奚恤應之。

昭奚恤發精兵三百人,陳於西門之內。為東面之壇一,為南面之壇四,為西面之壇一。秦使者至,昭奚恤曰:「君客也,請就上位東面。」令尹子西南面,太宗子敖次之,葉公子高次之,司馬子反次之,昭奚恤自居西面之壇,稱曰:「客欲觀楚國之寶器,楚國之所寶者賢臣也。理百姓,實倉廩,使民各得其所,令尹子西在此。秦珪璧,使諸侯,解忿悁之難,交兩國之歡,使無兵革之憂,太宗子敖在此。守封疆,謹境界,不侵鄰國,鄰國亦不見侵,葉公子高在此。理師旅,整兵戎,以當強敵,提枹鼓,以動百萬之師,所使皆趨湯火,蹈白刃,出萬死,不顧一生之難,司馬子反在此。若懷霸王之餘議,攝治亂之遺風,昭奚恤在此,唯大國之所觀。」秦使者懼然無以對,昭奚恤遂揖而去。秦使者反,言於秦君曰:「楚多賢臣,未可謀也。」遂不伐。詩云:「濟濟多士,文王以寧。」斯之謂也。

晉平公欲伐齊,使范昭往觀焉。景公賜之酒,酣,范昭曰:「願詣君之樽酌。」公曰:「酌寡人之樽,進之於客。」范昭已飲,晏子曰:「徹樽更之,樽觶具矣。」范昭佯醉,不悅而起舞,請太師曰:「能為我調成周之樂乎?吾為子舞之。」太師曰:「冥臣不習。」范昭趨而出。

景公謂晏子曰:「晉大國也,使人來,將觀吾政也。今子怒大國之使者,將奈何?」晏子曰:「夫范昭之為人,非陋而不識禮也,且欲試吾君臣,故絕之也。」景公謂太師曰:「子何不為客調成周之樂乎?」太師對曰:「夫成周之樂,天子之樂也,若調之,必人主舞之。今范昭人臣也,而欲舞天子之樂,臣故不為也。」范昭歸以告平公曰:「齊未可伐也。臣欲試其君,而晏子識之;臣欲犯其禮,而太師知之。」仲尼聞之曰:「夫不出於樽俎之間,而知千里之外。」其晏子之謂也。可謂折衝矣,而太師其與焉。

晉平公畜西河,中流而歎曰:「嗟乎!安得賢士與共此樂乎?」船人固桑進對曰:「君言過矣。夫劍產于越,珠產于江漢,玉產于昆山,此三寶者,皆無足而至,今君苟好士,則賢士至矣。」平公曰:「固桑,來。吾門下食客三千餘人,朝食不足,暮收市租;暮食不足,朝收市租,吾尚可謂不好士乎?」固桑對曰:「今夫檻鵠高飛沖天,然其所恃者六翮耳。夫腹下之毳,背上之毛,增去一把,飛不為高下。不知君之食客,六翮耶?將腹背之毳也?」平公默默而不應焉。

楚威王問於宋玉曰:「先生其有遺行耶?何士民眾庶不譽之甚也?」宋玉對曰:「唯,然有之,願大王寬其罪,使得畢其辭。客有歌於郢中者,其始曰下里巴人,國中屬而和者數千人,其為陽陵採薇,國中屬而和者數百人;其為陽春白雪,國中屬而和者,數十人而已也;引商刻角,雜以流徵,國中屬而和者,不過數人。是其曲彌高者,其和彌寡。故鳥有鳳而魚有鯨,鳳鳥上擊于九千里,絕畜雲,負蒼天,翱翔乎窈冥之上,夫糞田之鴳,豈能與之斷天地之高哉!鯨魚朝發崑崙之墟,暴鬐於碣石,暮宿於孟諸,夫尺澤之鯢,豈能與之量江海之大哉?故非獨鳥有鳳而魚有鯨也,士亦有之。夫聖人之瑰意奇行,超然獨處;世俗之民,又安知臣之所為哉!」

晉平公閒居,師曠侍坐。平公曰:「子生無目眹,甚矣!子之墨墨也。」師曠對曰:「天下有五墨墨,而臣不得與一焉。」平公曰:「何謂也?」師曠曰:「群臣行賂,以釆名譽,百姓侵冤,無所告訴,而君不悟,此一墨墨也。忠臣不用,用臣不忠,下才處高,不肖臨賢,而君不悟,此二墨墨也。姦臣欺軸,空虛府庫,以其少才,覆塞其惡,賢人逐,姦邪貴,而君不悟,此三墨墨也。國貧民罷,上下不和,而好財用兵,嗜欲無厭,諂諛之人,容容在旁,而君不悟,此四墨墨也。至道不明,法令不行,吏民不正,百姓不安,而君不悟,此五墨墨也。國有五墨墨而不危者,未之有也。臣之墨墨,小墨墨耳!何害乎國家哉!」

趙文子問於叔向曰:「晉六將軍,庸先亡乎?」對曰:「其中行氏乎!」文子曰:「何故先亡?」對曰:「中行氏之為政也,以苛為察,以欺為明,以刻為忠,以計多為善,以聚歛為良。譬之其猶革者也,大則大矣,裂之道也,當先亡。」

楚莊王既討陳靈公之賊,殺夏徵舒,得夏姬而悅之。將近之,申公巫臣諫曰:「此女亂陳國,敗其群臣,嬖女不可近也。」莊王從之。令尹又欲取,申公巫臣諫,令尹從之。後襄尹取之,至恭王與晉戰于鄢陵,楚兵敗,襄尹死,其尸不反,數求晉,不與。夏姬請如晉求尸,楚方遣之,申公巫臣將使齊,私說夏姬與謀。及夏姬行,而申公巫臣廢使命,隨夏姬之晉。令尹將徙其族,言於王曰:「申公巫臣諫先王以無近夏姬,今身廢使命,與夏姬逃之晉,是欺先王也,請徙其族。」王曰:「申公巫臣為先王謀則忠,自為謀則不忠,是厚於先王而自薄也,何罪於先王?」遂不徙。

[edit] 雜事第二

昔者,唐虞崇舉九賢,布之於位,而海內大康,要荒來賓,麟鳳在郊。商湯用伊尹,而文武用太公閎夭,成王任周召,而海內大治,越裳重譯,祥瑞並降,遂安千載。皆由任賢之功也。無賢臣,雖五帝三王,不能以興。

齊桓公得管仲,有霸諸侯之榮;失管仲,而有危亂之辱。虞不用百里奚而亡,秦繆公用之而霸。楚不用伍子胥而破,吳闔廬用之而霸。夫差非不用子胥也,又殺之,而國卒以亡。燕昭王用樂毅,推弱燕之兵,破強齊之讎,屠七十城,而惠王廢樂毅,更代以騎劫,兵立破,亡七十城。此父用之,子不用,其事可見也。故闔廬用子胥以興,夫差殺之而以亡;昭王用樂毅以勝,惠王逐之而敗,此的的然若白黑。

秦不用叔孫通,項王不用陳平、韓信而皆滅,漢用之而大興,此未遠也。夫失賢者,其禍如此。人君莫不求賢以自輔,然而國以亂亡者,所謂賢者不賢也。或使賢者為之,與不賢者議之,使智者圖之,與愚者謀之。不肖嫉賢,愚者嫉智,是賢者之所以隔蔽也,所以千載不合者也。或不肖用賢而不能久也,或久而不能終也;或不肖子廢賢父之忠臣,其禍敗難一二錄也,然其要在於己不明而聽眾口,愬不行,斯為明也。

魏龐恭與太子質於邯鄲,謂魏王曰:「今一人來言市中有虎,王信之乎?」王曰:「否。」曰:「二人言,王信之乎?」曰:「寡人疑矣。」曰:「三人言,王信之乎?」曰:「寡人信之矣。」龐恭曰:「夫市之無虎明矣,三人言而成虎。今邯鄲去魏遠於市,議臣者過三人,願王察之也。」魏王曰:「寡人知之矣。」及龐恭自邯鄲反,讒口果至,遂不得見。

甘茂,下蔡人也。西入秦,數有功,至武王以為左丞相,樗里子為右丞相。樗里子及公孫子,皆秦諸公子也,其外家韓也,數攻韓。秦武王謂甘茂曰:「寡人欲容車至周室者,其道乎韓之宜陽。」欲使甘茂伐韓取宜陽,以通道至周室。甘茂曰:「請約魏以伐韓。」令向壽輔行。甘茂既約魏,魏許,甘茂還至息壤,謂向壽曰:「子歸言之王,魏聽臣矣,然願王勿伐也。」向壽歸以告王,王迎甘茂於息壤,問其故,對曰:「宜陽,大縣也。名為縣,其實郡也。今王倍數險,行千里攻之難。……」

昔者,曾參之處,鄭人有與曾參同名姓者殺人,人告其母曰:『 曾參殺人。』其母織自若也。頃然一人又來告之,其母曰:『吾子不殺人。』有頃,一人又來告,其母投杼下機,踰牆而走。夫以曾參之賢,與其母信之也,然三人疑之,其母懼焉。今臣之賢也不若曾參,王之信臣也,又不如曾參之母之信曾參也,疑臣者非特三人也,臣恐大王投杼也。

魏文侯令樂羊將攻中山,三年而拔之,樂羊反而語功,文侯示之謗書一篋。樂羊再拜稽首曰:『此非臣之功也,主君之力也。』今臣羈旅也,樗里子,公孫子二人挾韓而議,王必信之,是王欺魏而臣受韓之怨也。」王曰:「寡人不聽也。」使伐宜陽,五月而宜陽未拔。樗里子,公孫子果爭之,武王召甘茂,欲罷兵。甘茂曰:「息壤在彼。」王曰:「有之。」因悉起兵,使甘茂將擊之,遂拔宜陽。及武王薨,昭王立,樗里子,公孫子讒之,甘茂遇罪,卒奔齊。故非至明,其庸能毋用讒乎?

楚王問群臣曰:「吾聞北方畏昭奚恤,亦誠何如?」江乙答曰:「虎求百獸食之,得一狐。狐曰:『子毋敢食我也,天帝令我長百獸,今子食我,是逆帝命也,以我為不信,吾為子先行,子隨我後,觀百獸見我無不走。』虎以為然,隨而行,獸見之皆走,虎不知獸畏己而走也,以為畏狐也。今王地方五千里,帶甲百萬,而專任之於昭奚恤也,北方非畏昭奚恤也,其實畏王之甲兵也,猶百獸之畏虎。」故人臣而見畏者,是見君之威也,君不用則威亡矣。

魯君使宓子賤為單父宰,子賤辭去,因請借善書者二人,使書憲為教品;魯君予之。至單父,使書,子賤從旁引其肘,書醜則怒之,欲好書則又引之,書者患之,請辭而去。歸以告魯君,魯君曰:「子賤苦吾擾之。使不得施其善政也。」乃命有司無得擅徵發單父,單父之化大治。故孔子曰:「君子哉子賤,魯無君子者,斯安取斯?」美其德也。

楚人有獻魚楚王者曰:「今日漁獲,食之不盡,賣之不售,棄之又惜,故來獻也。」左右曰:「鄙哉!辭也。」楚王曰:「子不知漁者仁人也。蓋聞囷倉粟有餘者,國有餓民;後宮多幽女者,下民多曠夫;餘衍之蓄,聚於府庫者,境內多貧困之民;皆失君人之道。故庖有肥魚,廄有肥馬,民有餓色,是以亡國之君,藏於府庫,寡人聞之久矣,未能行也。漁者知之,其以比喻寡人也,且今行之。」於是乃遣使恤鰥寡而存孤獨,出倉粟,發幣帛而振不足,罷去後宮不御者,出以妻鰥夫。楚民欣欣大悅,鄰國歸之。故漁者一獻餘魚,而楚國賴之,可謂仁智矣。

昔者,鄒忌以鼓琴見齊宣王,宣王善之。鄒忌曰:「夫琴所以象政也。」遂為王言琴之象政狀及霸王之事。宣王大悅,與語三日,遂拜以為相。齊有稷下先生,喜議政事,鄒忌既為齊相,稷下先生淳于髡之屬七十二人,皆輕忌,以謂設以辭,鄒忌不能及。乃相與俱往見鄒忌。

淳于髡之徒禮倨,鄒忌之禮卑。淳于髡等曰:「狐白之裘,補之以弊羊皮,何如?」鄒忌曰:「敬諾,請不敢雜賢以不肖。」淳于髡等曰:「方內而員釭,如何?」鄒忌曰:「敬諾,請謹門內,不敢留賓客。」淳于髡等曰:「三人共牧一羊,羊不得食,人亦不得息,何如?」鄒忌曰:「敬諾,減吏省員,使無擾民也。」淳于髡等三稱,鄒忌三知之如應響。淳于髡等辭屈而去。鄒忌之禮倨,淳于髡等之禮卑。

故所以尚干將莫邪者,貴其立斷也;所以貴騏驥者,為其立至也。必且歷日曠久乎?絲氂猶能挈石,駑馬亦能致遠,是以聰明捷敏,人之美材也。子貢曰:「回也,聞一以知十。」美敏捷也。

昔者,燕相得罪於君,將出亡,召門下諸大夫曰:「有能從我出者乎?」三問,諸大夫莫對,燕相曰:「嘻!亦有士之不足養也。」大夫有進者曰:「亦有君之不能養士,安有士之不足養者?凶年饑歲,糟粕不厭,而君之犬馬,有餘穀粟;隆冬烈寒,士短褐不完,四體不蔽,而君之臺觀,帷錦繡,隨風飄飄而弊。財者,君之所輕;死者,士之所重也。君不能施君之所輕,而求得士之所重,不亦難乎?」燕相遂慚,遁逃不復敢見。

晉文公出獵,前驅曰:「前有大蛇,高如隄,阻道竟之。」文公曰:「寡人聞之,諸侯夢惡則修德,大夫夢惡則修官,士夢惡則修身,如是而禍不至矣。今寡人有過,天以戒寡人。」還車而反。前驅曰:「臣聞之,喜者無賞,怒者無刑。今禍福已在前矣,不可變,何不逐驅之?」文公曰:「不然,夫神不勝道,而妖亦不勝德,禍福未發,猶可化也。」還車反,宿齋三日,請於廟曰:「孤少犧不肥,幣不厚,罪一也。孤好弋獵,無度數,罪二也。孤多賦歛,重刑罰,罪三也。請自今以來者,關市無征,澤梁無賦歛,赦罪人,舊田半稅,新田不稅。」行此令未半旬,守蛇吏夢天帝殺蛇曰:「何故當聖君道為,而罪當死。」發夢視蛇臭腐矣。謁之,文公曰:「然夫神果不勝道,而妖不勝德,奈何其無究理而任天也,應之以德而已。」

梁君出獵,見白雁群,梁君下車,彀弓欲射之。道有行者,梁君謂行者止,行者不止,白雁群駭。梁君怒,欲射行者。其御公孫襲下車撫矢曰:「君止。」梁君忿然作色而怒曰:「襲不與其君,而顧與他人,何也?」公孫襲對曰:「昔齊景公之時,天大旱三年,卜之曰:『必以人祠,乃雨。』景公下堂頓首曰:『凡吾所以求雨者,為吾民也,今必使吾以人祠乃且雨,寡人將自當之。』言未卒而天大雨方千里者,何也?為有德於天而惠於民也。今主君以白雁之故而欲射人,襲謂主君無異於虎狼。」梁君援其手與上車,歸入廟門,呼萬歲,曰:「幸哉!今日也他人獵,皆得禽獸,吾獵得善言而歸。」

武王勝殷,得二虜而問焉。曰:「而國有妖乎?」一虜答曰:「 吾國有妖,晝見星而天雨血,比吾國之妖也。」一虜答曰:「此則妖也,雖然,非其大者也。吾國之妖,其大者子不聽父,弟不聽兄,君令不行,此妖之大者也。」

晉文公出田逐獸,碭入大澤,迷不知所出,其中有漁者,文公謂曰:「我若君也,道安從出,我且厚賜若。」漁者曰:「臣願有獻。」公曰:「出澤而受之。」於是遂出澤。公令曰:「子之所欲以教寡人者,何等也?願受之。」漁者曰:「檻鵠保河海之中,厭而欲移徙之小澤,則必有丸繒之憂,黿鼉保深淵,厭而出之淺渚,則必有羅網釣射之憂。今君逐獸,碭入至此。何行之太遠也?」文公曰:「善哉!」謂從者記漁者名。漁者曰:「君何以名,為君尊天事地,敬社稷,固四國,慈愛萬民,薄賦歛,輕租稅者,臣亦與焉。君不敬社稷,不固四國,外失禮於諸侯,內逆民心,一國流亡,漁者雖得厚賜,不能保也。」遂辭不受。曰:「君前歸國;臣亦反吾漁所。」

晉文公逐麋而失之,問農夫老古曰:「吾麋何在?」老古以足指曰:「如是往。」公曰:「寡人問子,子以足指,何也?」老古振衣而起曰:「一不意人君如此也,虎豹之居也,厭閑而近人,故得;魚鱉之居也,厭深而之淺,故得;諸侯之居也,厭眾而遠遊,故亡其國。詩云:『維鵲有巢,維鳩居之。』君放不歸,人將君之。」於是文公恐,歸遇欒武子。欒武子曰:「獵得獸乎?而有悅色!」文公曰:「寡人逐麋而失之,得善言,故有悅色。」欒武子曰:「其人安在乎?」曰:「吾未與來也。」欒武子曰:「居上位而不恤其下,驕也;緩令急誅,暴也;取人之善言而棄其身,盜也。」文公曰:「善。」還載老古,與俱歸。

扁鵲見齊桓侯,立有間,扁鵲曰:「君有疾在腠理,不治,將恐深。」桓侯曰:「寡人無疾。」扁鵲出,桓侯曰:「醫之好利也,欲治不疾以為功。」居十日,扁鵲復見曰:「君之疾在肌膚,不治將深。」桓侯不應。扁鵲出,桓侯不悅。居十日,扁鵲復見曰:「君之疾在腸胃,不治將深。」桓侯不應。扁鵲出,桓侯不悅。居十日,扁鵲復見,望桓侯而還走。桓侯使人問之,扁鵲曰:「疾在腠理,湯熨之所及也;在肌膚,鍼石之所及也;在胃腸,大劑之所及也;在骨髓,司命之所無奈何也;今在骨髓,臣是以無請也。」居五日,桓侯體痛,使人索扁鵲,扁鵲已逃之秦國。桓侯遂死,故良醫之治疾也,攻之於腠理。此事皆治之於小者也。夫事之禍福,亦有腠理之地。故聖人蚤從事矣。

莊辛諫楚襄王曰:「君王左州侯,右夏侯,從新安君與壽陵君同軒,淫衍侈靡而忘國政,郢其危矣。」王曰:「先生老𠉣歟?妄為楚國妖歟?」莊辛對曰:「臣非敢為楚妖,誠見之也。君王卒近此四子者,則楚必亡矣!辛請留於趙以觀之。」於是不出十月,王果亡巫山江漢鄢郢之地。於是王乃使召莊辛至於趙。辛至,王曰:「嘻!先生來邪!寡人以不用先生言至于此,為之奈何?」莊辛曰:「君用辛言則可,不用辛言又將甚乎!此庶人有稱曰:『亡羊而固牢未為遲,見兔而呼狗未為晚。』湯武以百里王,桀紂以天下亡,今楚雖小,絕長繼短,以千里數,豈特百里哉!且君王獨不見夫青蛉乎?六足四翼,蜚翔乎天地之間,求蚊虻而食之,時甘露而飲之,自以為無患,與民無爭也。不知五尺之童子,膠絲竿,加之乎四仞之上,而下為蟲蛾食已。」

青蛉猶其小者也,夫爵俛啄白粒,仰棲茂樹,鼓其翼,奮其身,自以為無患,與民無爭也。不知公子王孫,左把彈,右攝丸,定操持,審參連,故晝遊乎茂樹,夕和乎酸鹹。爵猶其小者也,檻鵠嬉遊乎江漢,息留乎大沼,俛啄鰋鯉,仰奮陵衡,修其六翮,而陵清風,麃搖高翔,一舉千里,自以為無患,與民無爭也。不知弋者選其弓弩,修其防翳,加繒繳其頸,投乎百仞之上,引纖繳,揚微波,折清風而殞,故朝遊乎江河,而暮調乎鼎俎,檻鵠猶其小者也,蔡侯之事故是也。蔡侯南遊乎高陵,北經乎巫山,逐麋麕麞鹿,彉谿子隨,時鳥嬉遊乎高蔡之囿,溢滿無涯,不以國家為事,不知子發受令宣王,厄以淮水,填以巫山,庚子之朝,纓以朱絲,臣而奏之乎宣王也。蔡侯之事猶其小者也,今君王之事,遂以左州侯,右夏侯,從新安君與壽陵君,淫衍侈靡,康樂遊娛,馳騁乎雲夢之中,不以天下與國家為事,不知穰侯方與奏王謀,窴之以黽厄之內,而投之乎黽塞之外。」襄王大懼,形體掉栗曰:「謹受令。」乃封莊辛為成陵君,而用計焉。與舉淮北之地十二諸侯。

魏文侯出遊,見路人反裘而負芻。文侯曰:「胡為反裘而負芻。」對曰:「臣愛其毛。」文侯曰:「若不知其裡盡,而毛無所恃耶?」明年;東陽上計錢布十倍,大夫畢賀。文侯曰:「此非所以賀我也。譬無異夫路人反裘而負芻也,將愛其毛,不知其裡盡,毛無所恃也。今吾田不加廣,士民不加眾,而錢十倍,必取之士大夫也。吾聞之下不安者,上不可居也,此非所以賀我也。」

楚莊王問於孫叔敖曰:「寡人未得所以為國是也。」孫叔敖曰:「國之有是,眾非之所惡也。臣恐王之不能定也。」王曰:「不定獨在君乎?亦在臣乎?」孫叔敖曰:「國君驕士曰:『士非我無逌富貴。』士驕君曰:『國非士無逌安強。』人君或失國而不悟,士或至飢寒而不進,君臣不合,國是無逌定矣。夏桀殷紂,不定國是,而以合其取舍者為是,以不合其取舍者為非,故致亡而不知。」莊王曰:「 善哉!願相國與諸侯士大夫共定國是,寡人豈敢以褊國驕士民哉!」

楚莊王蒞政三年,不治,而好隱戲。社稷危,國將亡,士慶問左右群臣曰:「王蒞政三年,不治,而好隱戲,社稷危,國將亡,胡不入諫?」左右曰:「子其入矣。」士慶入再拜而進曰:「隱有大鳥,來止南山之陽,三年不蜚不鳴,不審其故何也?」王曰:「子其去矣,寡人知之矣。」士慶曰:「臣言亦死,不言亦死,願聞其說。」王曰:「此鳥不蜚,以長羽翼;不鳴,以觀群臣之慝,是鳥雖不蜚,蜚必沖天;雖不鳴,鳴必驚人。」士慶稽首曰:「所願聞已。」王大悅士慶之問,而拜之以為令尹,授之相印。士慶喜,出門顧左右笑曰:「吾王成王也。」中庶子聞之,跪而泣曰:「臣尚衣冠御郎十三年矣,前為豪矢,而後為藩蔽。王賜士慶相印而不賜臣,臣死將有日矣。」王曰:「寡人居泥塗中,子所與寡人言者,內不及國家,外不及諸侯。如子者,可富而不可貴也。」於是乃出其國寶璧玉以賜之。曰:「忠信者,士之行也;言語者,士之道路也。道路不修,士無所行矣。」

靖郭君欲城薛;而客人多以諫,君告謁者,無為客通事。於是有一齊人曰:「臣願一言,過一言,臣請烹。」謁者客。客曰:「海大魚。」因返走。靖郭君曰:「請少進。」客曰:「否。臣不敢以死戲。」靖郭君曰:「嘻!寡人毋得已,試復道之。」客曰:「君獨不聞海大魚乎?網弗能止,繳不能牽,碭而失水,陸居則螻蟻得意焉。且夫齊,亦君之水也,君已有齊,奚以薛為?君若無齊,城薛猶且無益也。」靖郭君大悅,罷民弗城薛也。

齊有婦人,極醜無雙,號曰:「無女」。其為人也,臼頭深目,長壯大節,昂鼻結喉,肥項少髮,折腰出胸,皮膚若漆。行年三十,無所容人,衒嫁不售,流棄莫執,於是乃拂拭短褐,自詣宣王,願一見,謂謁者曰:「妾,齊之不售女也,閒君王之聖德,願備後宮之掃除,頓首司馬門外,唯王幸許之。」謁者以聞,宣王方置酒於漸臺,左右聞之,莫不揜口而大笑。曰:「此天下強顏女子也。」於是宣王乃召見之,謂曰:「昔先王為寡人取妃匹,皆已備有列位矣。寡人今日聽鄭衛之聲嘔吟感傷,揚瞠楚之遺風。今夫人不容鄉里布衣,而欲干萬乘之王,亦有奇能乎?」無女對曰:「無有。直竊慕大王之美義耳。」王曰:「雖然,何喜。」良久曰:「竊嘗喜隱。」王曰:「隱固寡人之所願也,試一行之。」言未卒,忽然不見矣。宣王大驚,立發隱書而讀之,退而惟之,又不能明。明日,復更召而問之,又不以隱對,但揚目銜齒,舉手拊肘曰:「殆哉!殆哉!」如此者四。宣王曰:「願遂聞命。」

無女曰:「今大王之君國也,西有衡秦之患,南有強楚之讎,外有二國之難,內聚姦臣,眾人不附。春秋四十,壯男不立,不矜眾子,而矜眾婦,尊所好而忽所恃,一旦山陵崩弛,社稷不定,此一殆也。漸臺五重,黃金白玉,琅玕龍疏,蓑蓑珠璣,莫落連飾,萬民罷極,此二殆也。賢者伏匿於山林,諂諛強於左右,邪偽立於本朝,諫者不得通入,此三殆也。酒漿沉琨,以夜續朝,女樂俳優,從橫大笑,外不脩諸侯之禮,內不秉國家之治,此四殆也。故曰:『殆哉!殆哉!』。」於是宣王掩然無聲,意入黃泉,忽然而昂,喟然而嘆曰:「痛乎無君之言,吾今乃一聞寡人之殆,寡人之殆幾不全。」於是立停漸臺,罷女樂,退諂諛,去雕琢,選兵馬,實府庫,四闢公門,招進直言,延及側陋,擇吉日,立太子,進慈母,顯隱女,拜無君為王后,而國大安者,醜女之力也。


[edit] 雜事第三

梁惠王謂孟子曰:「寡人有疾,寡人好色。」孟子曰:「王誠好色,於王何有?」王曰:「若之何?好色可以王?」孟子曰:「大王好色。詩曰:『古公亶父,來朝走馬,率西水滸,至於岐下。爰及姜女,聿來相宇。』大王愛厥妃,出入必與之偕。當是時,內無怨女,外無曠夫。王若好色,與百姓同之,民唯恐王之不好色也。」王曰:「寡人有疾,寡人好勇。」孟子曰:「王若好勇,於王何有?」王曰:「若之何?好勇可以王?」孟子曰:「詩曰:『王赫斯怒,爰整其旅,必按徂旅,以篤周祐,以對于天下。」此文王之勇也。文王一怒,而安天下之民。今王亦一怒,而安天下之民,民唯恐王之不好勇也。」

孫卿與臨武君議兵於趙孝成王前。王曰:「請問兵要?」臨武君對曰:「上得天時,下得地利,後之發,先之至,此用兵之要術也。」孫卿曰:「不然。臣之所聞,古之道,凡戰,用兵之術,在於一民,弓矢不調,羿不能以中徵,六馬不和,造父不能以御遠;士民不親附,湯武不能以勝。故善兵者,務在於善附民而已。」

臨武君曰:「不然,夫兵之所貴者,勢利也;所上者,變軸攻奪也。善用之者,奄忽焉莫知所從出,孫吳用之,無敵於天下。由此觀之,豈必待附民哉!」孫卿曰:「不然,臣之所言者,王者之兵,君人之事也。君之所言者,勢利也;所上者,變軸攻奪也。仁人之兵不可軸也,彼可軸者,怠慢者也,落單者也。君臣上下之間,渙然有離德者也。若以桀軸桀,猶有幸焉,若以桀軸堯,譬之若以卵投石,若以指繞沸,若羽蹈烈火,入則焦沒耳,夫又何可軸也。故仁人之兵,鋌則若莫邪之利刃,嬰之者斷,銳則若莫邪之利鋒,當之者潰。圓居而方止,若盤石然,觸之者隴種而退耳。夫又何可軸也?」

故仁人之兵,或將三軍同力,上下一心,臣之於君也,下之於上也,若子之事父也,若弟之事兄也,若手足之捍頭目而覆胸腹也。軸而襲之,與先驚而後擊之一也,夫又何可軸也?且夫暴亂之君,將誰與至哉?彼其所與至者,必其民也,民之親我,驩然如父母,好我芳如椒蘭,反顧其上,如灼黥,如仇讎。人之情,雖桀跖豈有肯為其所惡,而賊其所好者哉!是指使人之孫子,而賊其父母也。詩曰:『武王載旆,有虔秉鉞,如火烈烈,則莫我敢曷。』此之謂也。」孝成王臨武君曰:「善。」

昔者,秦魏為與國,齊楚約而欲攻魏,魏使人求救於秦,冠蓋相望,秦救不出。魏人有唐且者,年九十餘,謂魏王曰:「老臣請西說秦,令兵先臣出,可乎?」魏王曰:「敬諾。」遂約車而遣之。且見秦王。秦王曰:「丈人罔然乃遠至此,甚苦矣。魏來求數矣,寡人知魏之急矣。」唐且答曰:「大王已知魏之急而救不至,是大王籌筴之臣失之也。且夫魏一萬乘之國也。稱東藩,受冠帶,祠春秋者,為秦之強,足以為與也。今齊楚之兵已在魏郊矣,大王之救不至,魏急則割地而約齊楚,王雖欲救之,豈有及哉?是亡一萬乘之魏,而強二敵之齊楚也。竊以為大王籌筴之臣失之矣。」秦王懼然而悟,遽發兵救之,馳攙而往,齊楚聞之,引兵而去,魏氏復故。唐且一說,定彊秦之筴,解魏國之患,散齊楚之兵,一舉而折衝消難,辭之功也。孔子曰:「言語宰我、子貢。」故詩曰:「辭之集矣,民之洽矣;辭之懌矣,民之莫矣。」唐且有辭,魏國賴之,故不可以已。

燕易王時,國大亂,齊閔王興師伐燕,屠燕國,載其寶器而歸。易王死,及燕國復,太子立為燕王,是為燕昭王。昭王賢,即位卑身厚幣,以招賢者。謂郭隗曰:「齊因孤國之亂,而襲破燕、孤極知燕小力少,不足以報,然得賢士與共國,以雪先王之醜,孤之願也。先生視可者得身事之。」隗曰:「臣聞古人之君,有以千金求千里馬者,三年不能得,馬已死,買其骨五百金,反以報君。君大怒曰:『所求者生馬,安用死馬捐五百金。』涓人對曰:『死馬且市之五百金,況生馬乎?天下必以王為能市馬,馬今至矣。』於是不期年,千里馬至者二。今王誠欲必致士,請從隗始。隗且見事,況賢於隗者乎?豈遠千里馬哉?」於是昭王為隗築宮而師之。樂毅自魏往,鄒衍自齊往,劇辛自趙往,士爭走燕。燕王吊死問孤,與百姓同甘苦二十八年,燕國殷富,士卒樂軼輕戰。於是遂以樂毅為上將軍,與秦楚三晉合謀以伐齊。樂毅之筴,得賢之功也。

樂毅為昭王謀,必待諸侯兵,齊乃可伐也。於是乃使樂毅使諸侯,遂合連四國之兵以伐齊,大破之。閔王亡逃,僅以身脫,匿莒,樂毅追之,遂屠七十餘城,臨淄盡降,唯莒即墨未下,盡復收燕寶器而歸,復易王之辱。樂毅謝罷諸侯之兵,而獨圍莒即墨,時田單為即墨令,患樂毅善用兵,田單不能軸也,欲去之,昭王又賢,不肯聽讒。會昭王死,惠王立,田單使人讒之惠王,惠王使騎劫代樂毅,樂毅之趙不歸。燕騎劫既為將軍,田單大喜,設軸大破燕軍,殺騎劫,盡復收七十餘城。是時齊閔公已死,田單得太子於莒,立為齊襄王。而燕惠王大慚、自悔易樂毅,以致此禍。

惠王乃使人遺樂毅書曰:「寡人不佞,不能奉順君志,故君捐國而去,寡人不肖明矣,敢謁其願而君弗肯聽也,故使使者陳愚志,君誠諭之。語曰:『仁不輕絕,智不輕怨』。君於先王,世之所明知也,寡人望有非,則君覆蓋之,不虞君明棄之也;望有過則君教誨之,不虞君明罪之也,寡人之罪,百姓弗聞,君微出明怨,以棄寡人,寡人必有罪矣,然怨君之未盡厚矣。語曰:『厚者不捐人以自益,仁者不危軀以要名。』故覆人之邪者,厚之行也,救人之過者,仁之道也。世有復寡人之邪,救寡人之過,非君惡所望之。今君厚受德於先王之成尊,輕棄寡人以快心,則覆邪救過,難得於君矣。且世有厚薄,故施異;行有得失,故患同。今寡人任不肖之罪,而君有失厚之累,於為君擇無所取。國有封疆,猶家之有垣墻,所以合好覆惡也。室不能相和,出訟鄰家、未為通計也。怨惡未見而明棄之,未為盡厚也。

寡人雖不肖,未如殷紂之亂也;君雖未得志,未如商容箕子之累也。然不內盡寡人,明怨於外,恐其適足以傷高義而薄於行也。非然,苟可以成君之高,明君之義,寡人雖惡名,不難受也。本以明寡人之薄,而君不得厚;揚寡人之毀,而君不得榮,是一舉而兩失也。義者不毀人以自益,況傷人以自捐乎?願君無以寡人之不肖,累往事之美。昔者,柳下季為理於魯,三絀而不去,或曰可以去矣。柳下季曰:『苟與人異,惡往而不絀乎?猶且絀也,寧故國耳。』柳下季不以絀自累,故自業不忘,不以去為心,故遠近無議,寡人之罪,國人不知,而議寡人者遍天下,諺曰:『仁不輕絕,知不簡功。』簡功棄大者,仇也;輕絕厚利者,怨也。仇而棄之,怨而累之,宜在遠者,不望之乎君。今寡人無罪,君豈怨之乎?願君捐忿和怒,追順先王,以復教寡人,寡人意君之曰:「呈將快心以成而過,不顧先王以明而惡。』使寡人進不得循初,退不得變過,此君所制,唯君圖之。此寡人之愚志,敬以盡謁之。」

樂毅使人獻書燕王曰:「臣不肖,不能奉承王命,以順左右之心,恐抵斧鉞之罪,以傷先王之明,有害足下之義,故遁逃自負,以不肖之罪,而不敢有辭說。今王數之以罪,恐侍御者不察先王之所以畜臣之理,不白乎臣之所以事先王之心,故不敢不以書對。臣聞賢聖之君,不以祿私親,功多者授之;不以官隨愛,能當者處之。故曰:『 察能而授官者,成功之君也;論行而結交者,立名之士也。』臣以所學,觀先王舉措,有高世主之心,故假節於魏,以身得察於燕,先王過舉,擢之賓客之中,立之群臣之上,不謀父兄,以為亞卿,臣自以為奉令承教,可幸無罪,故受命不辭。先王命臣曰:『我有積怨深怒於齊,不量輕弱,欲以齊為事。』臣對曰:『夫齊者霸王之餘業,戰勝之遺事,閑於兵革,習於戰攻,王若欲攻之,必與天下圖之,圖之莫若往結趙,且淮北宋地,楚、魏之願也。趙若許,約楚、魏盡力,四國攻之,齊可大破也。』先王曰:『善。』臣乃受命具符節南使趙,顧反,起兵攻齊。以天下之道,先王之靈,河北之地,隨先王而舉之,齊上之兵,受命而勝之,輕卒銳兵,長驅至齊,齊王遁逃走莒,僅以身免,珠玉貨寶,車甲珍器,皆收入燕。大呂陳於元英,故鼎返於歷室,齊器設於寧台,薊丘之植,植於汶篁。五伯以來,功業之盛,未有及先王者。先王以為快其志,以臣不捐令,故裂地而封臣,使比小國諸侯。臣聞賢聖之君,功立不廢,故著於春秋;蚤知之士;名成而不毀,故稱於後世。若先王之報怨雪醜,夷萬乘之齊,收八百年之積,及其棄群臣之日,餘令詔後嗣之義法,執政任事,循法令,順庶孽,施及萌隸,皆可以教後世。臣聞善作者不必善成,善始者不必善終。昔伍子胥說聽於闔閭,吳為遠跡至郢,夫差不是也,賜之鴟夷,沈之江,故夫差不計先論之可以立功也,沈子胥而不悔,子胥不蚤見王之不同量也,故入江而不化。夫免身而全動,以明先王之跡,臣之上計也;離虧辱之誹,墮先王之明,臣之大恐也。臨不測之罪,以幸為利,義之所不敢出也。臣聞君子絕交無惡言,去臣無惡聲。臣雖不肖,數奉教於君子,臣恐侍御者親交之說,不察疏遠之行,故敢以書謝。」

齊人鄒陽客游於梁,人或讒之於孝王,孝王怒,繫而將欲殺之。鄒陽客遊,見讒自冤,乃從獄中上書,其辭曰:「臣聞忠無不報,信不見疑。臣常以為然,徒虛言爾。昔者,荊軻慕燕丹之義,白虹貫日,太子畏之;衛先生為秦畫長平之計,太白蝕昂,昭王疑之。夫精變天地,而信不諭兩主,豈不哀哉?今臣盡忠竭誠,畢義願知,左右不明,卒從吏訊,為世所疑,是使荊軻衛先生復起,而燕秦不悟也,願大王熟察之。昔者,玉人獻寶,楚王誅之;李斯竭忠,胡亥極刑。是以箕子狂佯,接輿避世,恐遭此變也。願大王熟察玉人李斯之意,而後楚王胡亥之聽,無使臣為箕子接輿所歎。

臣聞比干剖心,子胥鴟夷,臣始不信,乃今知之,願大王熟察之,少加憐焉。諺曰:『有白頭而新,傾蓋而故。』何則?知與不知也。昔者,樊於期逃秦之燕,籍荊軻首以奉丹之事;王奢去齊之魏,臨城自剄,以卻齊而存魏。王奢樊於期,非新於齊秦,而故於燕魏也,所以去二國,死兩君者,行合於志,而慕義無窮也。是以蘇秦不信於天下,為燕尾生,白圭戰亡六城,為魏取中山,何則?誠有以相知也。蘇秦相燕,燕人惡之於燕王,燕王按劍而怒,食之以駃騠;白圭顯於中山,中山人惡之於魏文侯,文侯投以夜光之璧。何則?兩主二臣,剖心析肝相信,豈移於畜辭哉!

故女無美惡,居宮見妒;士無賢不肖,入朝見嫉。昔司馬喜臏於宋,卒相中山;范睢拉脅折齒於魏,卒為應侯。此二人者,皆信必然之畫,捐朋黨之私,挾孤獨之交,故不能自免於嫉妒之人也。是以申屠狄蹈流之河,徐衍負石入海,不容於世,義不苟取,比周於朝,以移主上之心。故百里奚乞食於道路,繆公委之以政,寧戚飯牛車下,而桓公任之以國。此二人者,豈藉官於朝,假譽於左右,然後二主用之哉!感於心,合於行,堅於膠漆,昆弟不能離,豈惑於眾口哉!

故偏聽生姦,獨任成亂。昔魯聽季孫之說逐孔子,宋信子冉之計逐墨翟。夫以孔墨之辯,而不能自免於諂諛,而二國以危。何則?眾口鑠金,積毀銷骨,是以秦用戎人由呈而霸中國,齊用越人子臧而強威宣,此二國豈拘於俗,牽於世,繫奇偏之辭哉!公聽共觀,垂名當世,故意合,則胡越為兄弟,由呈子臧是也;不合,則骨肉為仇讎,朱象、管蔡是也。今人主如能用齊秦之明,後宋魯之聽,則五伯不足侔,三王易為比也。是以聖王覺悟,捐子之心,能不說於田常之賢,封比干之後,脩孕婦之墓,故功業覆於天下。何則?欲善無厭也。夫晉文公親其讎,而強霸諸侯;齊桓公用其仇,而一匡天下,何則?慈仁殷勤,誠加於心,不可以虛辭借也。

至夫秦用商鞅之法,東弱韓魏,立強天下,而卒車裂商君;越用大夫種之謀,擒勁吳,霸中國,卒誅其身,是以孫叔敖三去相而不悔;於陵仲子辭三公,為人灌園。今世主誠能去驕傲之心,懷可報之意,披心腹,見情素,隳肝膽,施德厚,終與之窮通,無愛於士,則桀之狗,可使吠堯;跖之客,可使刺由。況因萬乘之權,假聖王之資乎?然則荊軻之沈七族,要離燔妻子,豈足為大王道哉!明月之珠,夜光之璧,以闇投入於道路,眾無不按劍相眄者,何則?無因至前也。幡木根柢,輪囷離奇,而為萬乘器者,以左右先為之容也。故無因而至前,雖出隨侯之珠,夜光之璧,祇足以結怨而不見德。故有人先游,則以枯木朽株,樹功而不忘,今使天下布衣窮居之士,身在貧賤,雖蒙堯舜之術,挾伊管之辯,素無根柢之容,而欲竭精神,開忠信,輔人主之治,則人主必襲按劍相眄之跡矣,是使布衣不得當枯木朽株之資也。

是以聖王制世御俗,獨化於陶鈞之丘,能不牽乎卑亂之言,不惑乎眾多之口,故秦皇帝任中庶子蒙之言,以信荊軻之說,故匕首竊發。周文王校獵涇渭,載呂尚而歸,以王天下。秦信左右而弒,周用烏集而王。何則?以其能越攣拘之語,馳域外之議,獨觀於昭曠之道也。今人主沈於諂諛之辭,牽於帷墻之制,使不羇之士,與牛驥同皁,此鮑焦之所以忿於世,而不留於富貴之樂也。臣聞盛飾以朝者,不以私行義;砥礪名號者,不以利傷行。故里名勝母,而曾子不入;邑號朝歌,墨子回車。今使天下寥廓之士,籠於威重之權,脅於勢位之貴,回面汙行,以事諂諛之人,求親近於左右,則士有伏死崛穴巖藪之中耳,安有盡精神而趨闕下者哉!」書奏孝王,孝王立出之,卒為上客。


[edit] 雜事第四

管仲言齊桓公曰:「夫墾田刱邑,闢田殖穀,盡地之利,則臣不若甯戚,請置以為田官。登降揖讓,進退閑習,則臣不若隰朋,請置以為大行。蚤入晏出,犯君顏色,進諫必忠,不重富貴,不避死亡,則臣不若東郭牙,請置以為諫臣。決獄折中,不誣無罪,不殺無辜,則臣不若弦寧,請置以為大理。平原廣囿,車不結軌,士不旋踵,鼓之而三軍之士,視死若歸,則臣不若王子成甫,請署以為大司馬。君如欲治國強兵,則此五子者足矣,如欲霸王,則夷吾在此。」夫管仲能知人,桓公能任賢,所以九合諸侯,一匡天下,不用兵車,管仲之功也。詩曰:「濟濟多士,文王以寧。」桓公其似之矣。

有司請事於齊桓公,桓公曰:「以告仲父。」有司又請,桓公曰:「以告仲父。」若是者三。在側者曰:「一則告仲父,二則告仲父,易哉為君。」桓公曰:「吾未得仲父則難,已得仲父,曷為其不易也。」故王者勞於求人,佚於得賢。舜舉眾賢在位,垂衣裳,恭己無為,而天下治。湯文用伊、呂,成王用周、邵,而刑措不用,兵偃而不動,用眾賢也。桓公用管仲則小也,故至於霸,而不能以王。故孔子曰:「小哉,管仲之器。」蓋善其遇桓公,惜其不能以王也。至明主則不然,所用大矣。詩曰:「濟濟多士,文王以寧。」此之謂也。

公季成謂魏文侯曰:「田子方雖賢人,然而非有土之君也,君常與之齊禮,假有賢於子方者;君又何以加之?」文侯曰:「如子方者,非成所得議也。子方,仁人也。仁人也者,國之寶也;智士也者,國之器也;博通士也者,國之尊也,故國有仁人,則群臣不爭,國有智士,則無四鄰諸侯之患,國有博通之士,則入主尊固,非成之所議也。」公季成自退於郊三日請罪。

魏文侯弟曰季成,友曰翟黃,文侯欲相之而未能決,以問李克。克對曰:「君若置相,則問樂商與王孫苟端庸賢?」文侯曰:「善。」以王孫苟端為不肖,翟黃進之;樂商為賢,季成進之,故相季成。故知人則哲,進賢受上賞,季成以知賢,故文侯以為相。季成,翟黃,皆近臣親屬也,以所進者賢別之,故李克之言是也。

孟嘗君問於白圭曰:「魏文侯名過於桓公,而功不及五伯,何也?」白圭對曰:「魏文侯師子夏,友田子方,敬段干木,此名之所以過於桓公也。卜相則曰:『成與黃庸可?』此功之所以不及王伯也。以私愛妨公舉,在職者不堪其事,故功廢,然而名號顯榮者,三士翊之也,如相三士,則王功成,豈特霸哉!」

晉平公問於叔尚曰:「昔者齊桓公九合諸侯,一匡天下,不識其君之力乎?其臣之力乎?」叔尚對曰:「管仲善制割,隰朋善削縫,賓胥無善純緣,桓公知衣而已。亦其臣之力也。」師曠侍曰:「臣請譬之以五味,管仲善斷割之,隰朋善煎熬之,賓胥無善齊和之。羹以熟矣,奉而進之,而君不食,誰能強之,亦君之力也。」

昔者,齊桓公與魯莊公為柯之盟,魯大夫曹劌謂莊公曰:「齊之侵魯,至於城下,城壞壓境,君不圖與?」莊公曰:「嘻!寡人之生不若死。」曹劌曰:「然,則君請當其君,臣請留其臣。」及會,兩君就壇,兩相相揖,曹劌手劍拔刀而進,迫桓公於壇上曰:「城壞壓境,君不圖與?」管仲曰:「然,則君何求?」曹劌曰:「願請汶陽田。」管仲謂桓公曰:「君其許之。」桓公許之,曹劌請盟,桓公遂與之盟。已盟,標劍而去。左右曰:「要盟可倍,曹劌可讎,請倍盟而討曹劌。」管仲曰:「要盟可負,而君不負;曹劌可讎,而君不讎,著信天下矣。」遂不倍。天下諸侯,翕然而歸之,為鄄之會,幽之盟,諸侯莫不至焉。為陽穀之會,貫澤之盟,遠國皆來,南伐強楚,以致菁茅之貫;北伐山戎,為燕開路,三存亡國,一繼絕世,尊事周室,九合諸侯,一匡天下,功次三王,為五伯長,本信起乎柯之盟也。

晉文公伐原,與大夫期五日,五日而原不降,文公令去之。軍吏曰:「原不過三日,將降矣,君不待之?」君曰:「得原失信,吾不為也。」原人聞之曰:「有君義若此,不可不降也。」遂降,溫人聞之,亦請降。故曰:「伐原而溫降。」此之謂也。於是諸侯歸之,遂侵曹伐衛,為踐土之會,溫之盟後南破強楚,尊事周室,遂成霸功,上次齊桓,本信由伐原也。

昔者,趙之中牟叛,趙襄子率師伐之,圍未合而城自壞者十堵,襄子擊金而退。士軍吏曰:「君誅中牟之罪,而城自壞,是天助也,君曷為去之?」襄子曰:「吾聞之於叔尚曰:『君子不乘人於利,不迫人於險。』使之城而後攻。」中牟聞其義,乃請降。詩曰:「王猶允塞,徐方既來。」此之謂也。襄子遂滅知氏,并代為天下強,本由伐中牟也。

楚莊王伐鄭,克之。鄭伯肉袒,左執茅旌,右執鸞刀,以迎莊王。曰:「寡人無良邊陲之臣,以干天下之禍。是以使君王昧焉,辱到弊邑,君如憐此喪人,錫之不毛之地,唯君王之命。」莊王曰:「君之不令臣交易為言,是以使寡人得見君王之玉面也,而微至乎此!」莊王親自手旌,左右麾軍,還舍七里。將軍子重進諫曰:「夫南郢之與鄭相去數千里,諸大夫死者數人,斯役死者數百人,今剋而不有,無乃失民力乎?」莊王曰:「吾聞之,古者盂不穿,皮不蠹,不出四方,以是君子重禮而賤利也,要其人不要其土,人告徙而不赦,不祥也,吾以不祥立乎天下,菑之及吾身,何日之有矣。」

既而晉人之救鄭者至,請戰,莊王許之,將軍子重進諫曰:「晉,強國也,道近力新,楚師疲勢,君請勿許。」莊王曰:「不可。強者我避之,弱者我威之,是寡人無以立乎天下也。」遂還師以逐晉寇,莊王援枹而鼓之,晉師大敗,晉人來渡河而南,及敗,奔走欲渡而北,卒爭舟,而以刃擊引,舟中之指可掬也,莊王曰:「嘻,吾兩君之不能相也,百姓何罪。」乃退師,以軼晉寇。詩曰:「柔亦不茹,剛亦不吐。不侮鰥寡,不畏強禦。」莊王之謂也。

晉人伐楚,三舍不止。大夫曰:「請擊之。」莊王曰:「先君之時,晉不伐楚,及孤之身,而晉伐楚,是寡人之過也。如何其辱諸大夫也?」大夫曰:「先君之時,晉不伐楚,及臣之身,而晉伐楚,是臣之罪也。請擊之。」莊王俛泣而起,拜諸大夫。晉人聞之曰:「君臣爭以過為在己,且君下其臣猶如此,所謂上下一心,三軍同力,未可攻也。」乃夜還師。孔子聞之曰:「楚莊王霸其有方矣。下士以一言而敵還,以安社稷,其霸不亦宜乎?」詩曰:「柔遠能邇,以定我王。」此之謂也。

晉文公將伐鄴,趙衰言所以勝鄴,文公用之而勝鄴,將賞趙衰。趙衰曰:「君將賞其末乎?賞其本乎?賞其末則騎乘者存;賞其本則臣聞之郤虎。」公召郤虎曰:「衰言所以勝鄴,遂勝,將賞之。曰:『蓋聞之子,子當賞郤虎。』」對曰:「言之易,行之難,臣言之者也。」公曰:「子無辭。」郤虎不敢固辭,乃受賞。

梁大夫有宋就者,嘗為邊縣令,與楚鄰界。梁之邊亭,與楚之邊亭,皆種瓜,各有數。梁之邊亭人,劬力數灌其瓜,瓜美。楚人窳而稀灌其瓜,瓜惡。楚令因以梁瓜之美,怒其亭瓜之惡也。楚亭人心惡梁亭之賢己,因往夜竊搔梁亭之瓜,皆有死焦者矣。梁亭覺之,因請其尉,亦欲竊往報搔楚亭之瓜,尉以請宋就。就曰:「惡是何可構怨禍之道也,人惡亦惡,何偏之甚也。若我教子必每暮令人往竊為楚亭夜善灌其瓜,勿令知也。」於是梁亭乃每暮夜竊灌楚亭之瓜,楚亭旦而行瓜,則又皆以灌矣,瓜日以美,楚亭怪而察之,則乃梁亭之為也。楚令聞之大悅,因具以聞楚王,楚王聞之,惄然愧以意自閔也,告吏曰:「微搔瓜者,得無有他罪乎?此梁之陰讓也。」乃謝以重幣,而請交於梁王,楚王時則稱說,梁王以為信,故梁楚之歡,由宋就始。語曰:「轉敗而為功,因禍而為福。」老子曰:「報怨以德。」此之謂也。夫人既不善,胡足效哉!

梁嘗有疑獄,群臣半以為當罪,半以為無罪,雖梁王亦疑。梁王曰:「陶之朱公,以布衣富侔國,是必有奇智。」乃召朱公而問曰:「梁有疑獄,獄吏半以為罪,半以為不當罪,雖寡人亦疑,吾子決是奈何?」朱公曰:「臣鄙民也,不知當獄,雖然,臣之家有二白璧,其色相如也,其徑相如也,其澤相如也。然其價一者千金,一者五百金。」王曰:「徑上色澤相如也,一者千金、一者五百金,何也?」朱公曰:「側而視之,一者厚倍,是以千金。」梁王曰:「善。」故獄疑則從去,賞疑則從與,梁國大悅。由此觀之,牆薄則前壞,繒薄則前裂,器薄則前毀,酒薄則前酸。夫薄而可以曠日持久者,殆未有也。故有國畜民施政教者,宜厚之而可耳。

楚惠王食寒葅而得蛭,因遂吞之,腹有疾而不能食。令尹入問曰:「王安得此疾也?」王曰:「我食寒葅而得蛭,念譴之而不行其罪乎?是法廢而威不立也,非所以使國聞也;譴而行其誅乎?則庖宰食監法皆當死,心又不忍也,故吾恐蛭之見也,因遂吞之?」令尹避席再拜而賀曰:「臣聞大道無親,惟德是輔。君有仁德,天之所奉也,病不為傷。」是夕也,惠王之後蛭出,故其久病心腹之積皆愈,天之視聽,不可不察也。

鄭人游於鄉校,以議執政之善否?然明謂子產曰:「何不毀鄉校?」子產曰:「胡為?夫人朝夕游焉,以議執政之善否。其所善者,吾將行之;其所惡者,吾將改之。是吾師也,如之何毀之?吾聞為國忠信以損怨,不聞作威以防怨。譬之若防川也,大決所犯,傷人必多,吾不能救也,不如小決之,使導吾聞而藥之也。」然明曰:「蔑也,乃今知吾子之信可事也。小人實不材,若果行,此其鄭國實賴之,豈惟二三臣。」仲尼聞是語也,曰:「以是觀人,謂子產不仁,吾不信也。」

桓公與管仲,鮑叔,甯戚飲酒。桓公謂鮑叔:「姑為寡人祝乎?」鮑叔奉酒而起曰:「祝吾君無忘其出而在莒也,使管仲無忘其束縛而從魯,使寧子無忘其飯牛於車下也。」桓公避席再拜曰:「寡人與二大夫,皆無忘夫子之言,齊之社稷,必不廢矣。」此言常思困隘之時,必不驕矣。

桓公田,至於麥丘,見麥丘邑人,問之:「子何為也?」對曰:「麥丘邑人也。」公曰:「年幾何?」對曰:「八十有三矣。」公曰:「美哉壽乎!子其以子壽祝寡人。」麥丘邑人曰:「祝主君,使主君萬壽,金玉是賤,人為寶。」桓公曰:「善哉!至德不孤,善言必再,吾子其復之。」麥丘邑人曰:「祝主君,使主君無羞學,無下問,賢者在傍,諫者得人。」桓公曰:「善哉!至德不孤,善言必三,吾子其復之。」麥丘邑人曰:「祝主君,使主君無得罪群臣百姓。」桓公拂然作色曰:「吾聞之,子得罪於父,臣得罪於君,未嘗聞君得罪於臣者也,此一言者,非夫二言者之匹也,子更之。」麥丘邑人坐拜而起曰:「此一言者,夫二言之長也,子得罪於父,可以因姑叔父而解之,父能赦之。臣得罪於君,可以因便辟左右而謝之,君能赦之。昔桀得罪於湯,紂得罪於武王,此則君之得罪於其臣者也。莫為謝,至今不赦。」公曰:「善,賴國家之福,社稷之靈,使寡人得吾子於此。」扶而載之,自御以歸,禮之於朝,封之以麥丘,而斷政焉。

哀公問孔子曰:「寡人生乎深宮之中,長於婦人之手,寡人未嘗知哀也,未嘗知憂也,未嘗知勞也,未嘗知懼也,未嘗知危也。」孔子辟席曰:「吾君之問,乃聖君之問也,丘小人也,何足以言之?」哀公曰:「否。吾子就席,微吾子,無所聞之矣。」孔子就席曰:「 君入廟門,升自阼階,仰見榱棟,俯見几筵,其器存,其人亡,君以此思哀,則哀將安不至矣?君昧爽而櫛冠,平旦而聽朝,一物不應,亂之端也,君以此思憂,則憂將安不至矣?君平旦而聽朝,日昃而退,諸侯之子孫,必有在君之門廷者,君以此思勞,則勞將安不至矣?君出魯之四門,以望魯之四郊,亡國之墟,列必有數矣,君以此思懼,則懼將安不至矣?丘聞之君者舟也,庶人者水也,水則載舟,水則覆舟,君以此思危,則危將安不至矣。夫執國之柄,履民之上,懍乎如腐索御奔馬。易曰:『履虎尾。』詩曰:『如履薄在。』不亦危乎?」哀公再拜曰:「寡人雖不敏,請事斯語矣。」

昔者,齊桓公出遊於野,見亡國故城郭氏之墟。問於野人曰:「 是為何墟?」野人曰:「是為郭氏之墟。」桓公曰:「郭氏者曷為墟?」野人曰:「郭氏者善善而惡惡。」桓公曰:「善善而惡惡,人之善行也,其所以為墟者,何也?」野人曰:「善善而不能行,惡惡而不能去,是以為墟也。」桓公歸,以語管仲,管仲曰:「其人為誰?」桓公曰:「不知也。」管仲曰:「君亦一郭氏也。」於是桓公招野人而賞焉。

晉文公田於虢,遇一老夫而問曰:「虢之為虢久矣,子處此故矣,虢亡其有說乎?」對曰:「虢君斷則不能,諫則無與也。不能斷又不能用人,此虢之所以亡。」文公以輟田而歸,遇趙衰而告之。趙衰曰:「今其人安在?」君曰:「吾不與之來也。」趙衰曰:「古之君子,聽其言而用其人,今之君子,聽其言而棄其身,哀哉!晉國之憂也。」文公乃召賞之,於是晉國樂納善言,文公卒以霸。

晉平公過九原而歎曰:「嗟呼!此地之蘊吾良臣多矣,若使死者起也,吾將誰與歸乎?」叔向對曰:「與趙武乎?」平公曰:「子黨於子之師也。」對曰:「臣聽言趙武之為人也,立若不勝衣,言若不出於口,然其身舉士於白屋下者四十六人,皆得其意,而公家甚賴之。及文子之死也,四十六人皆就賓位,是以無私德也。臣故以為賢也。」平公曰:「善。」夫趙武賢臣也,相晉,天下無兵革者九年。春秋曰:「晉趙武之力盡得人也。」

葉公諸梁問樂王鮒曰:「晉大夫趙文子為人何若?」對曰:「好學而受規諫。」葉公曰:「疑未盡之矣。」對曰:「好學!智也;受規諫,仁也。江出汶山,其源若甕口,至楚國,其廣十里,無他故,其下流多也。人而好學受規諫,宜哉其立也。」詩曰:「其惟哲人,告之話言,順德之行。」此之謂也。

鍾子期夜聞擊磬者而悲且召問之曰:「何哉!子之擊磬若此之悲也。」對曰:「臣之父殺人而不得生,臣之母得生而為公家隸,臣得生而為公家擊磬。臣不睹臣之母三年於此矣,昨日為舍市而睹之,意欲贖之而無財,身又公家之有也,是以悲也。」鍾子期曰:「悲在心也,非在手也,非木非石也,悲於心而木石應之,以至誠故也。」人君苟能至誠動於內。萬民必應而感移,堯舜之誠,感於萬國,動於天地,故荒外從風,鳳麟翔舞,下及微物,咸得其所。易曰:「中孚處魚吉。」此之謂也。

勇士一呼,三軍皆辟,士之誠也。昔者,楚熊渠子夜行,見寢石以為伏虎,關弓射之,滅矢飲羽,下視,知石也。卻復射之,矢摧無跡。熊渠子見其誠心而金石為之開,況人心乎?唱而不和,動而不隨,中必有不全者矣。夫不降席而匡天下者,求之己也。孔子曰:「其身正,不令而行;其身不正,雖令不從。」先王之所以拱揖指揮,而四海賓者,誠德之至,已形於外。故詩曰:「王猶允塞,徐方既來。」此之謂也。

齊有彗星,齊侯使祝禳之。晏子曰:「無益也,祇取誣焉。天道不,不貳其君,若之何禳也。且夫天之有彗,以除穢德,君無穢德,又何禳焉?若德之穢也,禳之何益?詩云:『惟此文王,小心翼翼,昭事上帝,聿懷多福,厥德不回,以受方國。』君無違德,方國將至,何患於彗?詩曰:『我無所監,夏后及商,用亂之故,民卒流亡。』若德之回,亂民將流亡。祝史之無能補也。」公說,乃止。

宋景公時,熒惑在心,公懼,召子韋而問焉「熒惑在心,何也?」子韋曰:「熒惑,天罰也;心,宋分野也,禍當君身。雖然,可移於宰相。」公曰:「宰相,使治國也,而移死焉,不詳,寡人請自當也。」子韋曰:「可移於民!」公曰:「民死,將誰君乎?寧獨死耳。」子韋曰:「可移於歲。」公曰:「歲饑,民餓必死,為人君欲殺其民以自活,其誰以我為君乎?是寡人之命固盡矣。子無復言。」子韋還走,北而再拜曰:「臣敢賀君,天之處高而聽卑,君有仁之言三,天必三賞君,今夕星必徙三會,君延壽二十一歲。」公曰:「子何以知之?」對曰:「君有三善,故三賞,星必三舍,舍行七星,星當一年,三七二十一,故曰延壽二十一年,臣請伏於陛下,以伺之,星不徙,臣請死之。」公曰:「可。」是夕也,星果三徙舍,如子韋言。老子曰:「能受國之不祥,是謂天下之王也。」

宋康王時有爵生鸇於城之陬,使史占之,曰:「小而生巨,必霸天下。」康王大喜,於是滅滕伐薛,取淮北之地,乃愈自信,欲霸之前成,故射天笞地,斬社稷而焚之,曰:「威嚴伏天地鬼神。」罵國老之諫臣者,為無頭之冠以示有勇,剖傴者之背,鍥朝涉之脛,而國人大駭。齊聞而伐之,民散城不守,王乃逃兒侯之館,遂得病而死,故見祥而為不可,祥反為禍。臣向愚以檻範傳推之,宋史之占非也,此黑祥傳所謂黑青者也,猶魯之有鴝鵒為黑祥也。屬於不謀其咎急也。鸇者,黑色食爵,大於爵害。爵也㩴擊之物,貪叨之類,爵而生鸇者,是宋君且行急暴擊伐貪叨之行,距諫以生大禍,以自害也。故爵生鸇於城陬者,以亡國也,明禍且害國也,康王不悟,遂以滅亡,此其效也。


[edit] 雜事第五

魯哀公問子夏曰:「必學而後可以安國保民乎?」子夏曰:「不學而能安國保民者,未嘗聞也。」哀公曰:「然則五帝有師乎?」子夏曰:「有。臣聞黃帝學乎大真,顓頊學乎綠圖,帝嚳學乎赤松子,堯學乎尹壽,舜學乎務成跗,禹學乎西王國,湯學乎威子伯,文王學乎鉸時子斯,武王學乎郭叔,周公學乎太公,仲尼學乎老聃。此十一聖人,未遭此師,則功業不著乎天下,名號不傳乎千世。」詩曰:「 不愆不忘,率由舊章。」此之謂也。夫不學不明古道,而能安國者,未之有也。

呂子曰:「神農學悉老,黃帝學大真,顓頊學伯夷父,帝嚳學伯招,帝堯學州文父,帝舜學許由,禹學大成執,湯學小臣,文王武王學太公望周公旦,齊桓公學管夷吾隰朋,晉文公學咎犯隨會,秦穆公學百里奚公孫支,楚莊王學孫叔敖沈尹竺,吳王闔閭學伍子胥文之儀,越王勾踐學范蠡大夫種,此皆聖王之所學也。且夫天生人而使其耳可以聞,不學其聞則不若聾;使其目可以見,不學其見則不若盲;使其口可以言,不學其言則不若喑;使其心可以智,不學其智則不若狂,故凡學非能益之也,違天性也,能全天之所生而勿敗之,可謂善學者矣。」

湯見祝網者置四面,其祝曰:「從天墜者,從地出者,從四方來者,皆離吾網。」湯曰:「嘻!盡之矣,非桀其庸為此?」湯乃解其三面,置其一面,更教之祝曰:「昔蛛蝥作網,今之人循序,欲左則左,欲右則右,欲高則高,欲下則下,吾取其犯命者。」漢南之國聞之曰:「湯之德及禽獸矣。」四十國歸之。人置四面,未必得鳥,湯去三面,置其一面,以網四十國,非徒網鳥也。

周文王作靈臺及為池沼,掘地得死人之骨,吏以聞於文王。文王曰:「更葬之。」吏曰:「此無主矣。」文王曰:「有天下者,天下之主也;有一國者,一國之主也。寡人固其主,又安求主?」遂令吏以衣棺更葬之。天下聞之,皆曰:「文王賢矣,澤及枯骨,又況於人乎?」或得寶以危國,文王得朽骨,以喻其意,而天下歸心焉。

管仲傅齊公子糾,鮑叔傅公子小白,齊公孫無知殺襄公,公子糾奔魯,小白奔莒。齊人誅無知迎公子糾於魯,公子糾與小白爭入,管仲射小白,中其帶鉤,小白佯死,遂先入,是為齊桓公。公子糾死,管仲奔魯,桓公立國定,使人迎管仲於魯,遂立以為仲父,委國而聽之,九合諸侯,一匡天下,為五伯長。

里鳧須,晉公子重耳之守府者也。公子重耳出亡於晉,里鳧須竊其寶貨而逃。公子重耳返國,立為君,里鳧須造門願見,文公方沐,其謁者復,文公握髮而應之曰:「吾鳧須邪?」曰:「然。」謂鳧須曰:「若猶有以面目而復見我乎?」謁者謂里鳧須。鳧須對曰:「臣聞之沐者其心覆,心覆者言悖,君意沐邪?何悖也?」謁者復文公,見之曰:「若竊我貨寶而逃,我謂汝猶有面目而見我邪?汝曰:『君何悖也?』是何也?」鳧須曰:「然。君反國,國之半不自安也,君寧棄國之半乎?其寧有全晉乎?」文公曰:「何謂也?」鳧須曰:「 得罪於君者,莫大於鳧須矣,君謂赦鳧須,顯出以為右,如鳧須之罪重也,君猶赦之,況有輕於鳧須者乎?」文公曰:「聞命矣。」遂赦之,明日出行國,使為右,翕然晉國皆安。語曰:「桓公任其賊,而文公用其盜。」故曰:「明主任計不任怒,闇主任怒不任計。計勝怒者強,怒勝計者亡。」此之謂也。

寧戚欲干齊桓公,窮困無以進,於是為商旅,賃車以適齊,暮宿於郭門之外。桓公郊迎客,夜開門,辟賃車者執火甚盛從者甚眾,寧戚飯牛於車下,望桓公而悲,擊牛角,疾商歌。桓公聞之,執其僕之手曰:「異哉!此歌者非常人也。」命後車載之。桓公反至,從者以請。桓公曰:「賜之衣冠,將見之。」寧戚見,說桓公以合境內。明日復見,說桓公以為天下,桓公大說,將任之。群臣爭之曰:「客衛人,去齊五百里,不遠,不若使人問之,固賢人也,任之未晚也。」桓公曰:「不然,問之,恐有小惡,以其小惡,忘人之大美,此人主所以失天下之士也。且人固難全,權用其長者。」逐舉大用之,而授之以為卿。當此舉也,桓公得之矣,所以霸也。

齊桓公見小臣稷,一日三至不得見也,從者曰:「萬乘之主,見布衣之士,一日三至而不得見,亦可以止矣。」桓公曰:「不然,士之傲爵祿者,固輕其主;其主傲霸王者,亦輕其士,縱夫子傲爵祿,吾庸敢傲霸王乎?」五往而後得見,天下聞之,皆曰:「桓公猶下布衣之士,而況國君乎?」於是相率而朝,靡有不至。桓公所以九合諸侯,一匡天下者,遇士於是也。詩云:「有覺德行,四國順之。」桓公其以之矣。

魏文侯過段干木之閭而軾,其僕曰:「君何為軾?」曰:「此非段干木之閭乎?段干木蓋賢者也,吾安敢不軾?且吾聞段干木未嘗肯以己易寡人也,吾安敢高之?段干木光乎德,寡人光乎地;段干木富乎義,寡人富乎財。地不如德,財不如義。寡人當事之者也。」遂致祿百萬,而時往問之,國人皆喜,相與誦之曰:「吾君好正,段干木之敬;吾思好忠,段干木之隆。」居無幾何,秦興兵欲攻魏,司馬唐且諫秦君曰:「段干木,賢者也,而魏禮之,天下莫不聞,無乃不可加兵乎?」秦君以為然,乃案兵而輟,不攻魏。文侯可謂善用兵矣。夫君子善用兵也,不見其形,而攻已成,其此之謂也。野人之用兵,鼓聲則似雷,號呼則動天,塵氣充天,流矢如雨。扶傷輿死,履腸涉血,無罪之民,其死者已量於澤矣,而國之存亡,主之死生,猶未可知也,其離仁義亦遠矣。

秦昭王問孫卿曰:「儒無益於人國。」孫卿曰:「儒者法先王,隆禮義,謹乎臣子,而能致貴其上者也。人主用之,則進在本朝;置而不用,則退編百姓,而敵必為順下矣。雖窮困凍餒,必不以邪道為食,置無錐之地,而明於持社稷之大計,叫呼而莫之能應,然而通呼裁萬物,養百姓之經紀。勢在人上,則王公之才也;在人下,則社稷之臣,國君之寶也。雖隱於窮閭漏屋,人莫不貴之,道誠存也。仲尼為魯司寇,沈猶氏不敢朝飲其羊,公慎氏出其妻,慎潰氏踰境而走,魯之鬻牛馬不豫賈,布正以待之也。居於闕黨,闕黨之子弟,罔罟分有親者取多,孝悌以化之也。儒者在本朝則美政,在下位則美俗,儒之為人下如是矣。」

王曰:「然則其為人上何如?」孫卿對曰:「其為人也廣大矣。志意定乎內,禮節修乎朝,法則度量正乎官,忠信愛利形乎下,行一不義,殺一無罪而得天下,不為也。若義信乎人矣,通於四海,則天下之外,應之而懷之,是何也?則貴名白而天下治也。故近者歌謳而樂之,遠者竭走而超之,四海之內若一家,通達之屬,莫不從服,夫是之謂人師。詩曰:『自西自東,自南自北,無思不服。』此之謂也。夫其為人下也,如彼為人上也,如此何為其無益人之國乎?」昭王曰:「善。」

田贊衣儒衣而見荊王,荊王曰:「先生之衣,何其惡也?」贊對曰:「衣又有惡此者。」荊王曰:「可得而聞邪?」對曰:「甲惡於此。」王曰:「何謂也?」對曰:「冬日則寒,夏日則熱,衣無惡於甲矣。贊貧,故衣惡也。今大王,萬乘之主也,富厚無敵,而好衣人以甲,臣竊為大王不取也。意者為其義耶?甲兵之事;析人之音,刳人之腹,墮人城郭,係人子女,其名尤甚不榮。意者為其貴邪?苟慮害人,人亦必慮害之;苟慮危人,人亦必慮危之,其實人甚不安之,二者為大王無取焉。」荊王無以應也。昔衛靈公問陣,孔子言俎豆,賤兵而貴禮也。夫儒服先王之服也,而荊王惡之。兵者,國之凶器也,而荊王喜之,所以屈於田贊,而危其國也。故春秋曰:「善為國者不師。」此之謂也。

哀公問於孔子曰:「寡人聞之,東益宅不祥,信有之乎?」孔子曰:「不祥有五,而東益不與焉。夫損人而益己,身之不祥也;棄老取幼,家之不祥也;釋賢用不肖,國之不祥也;老者不教,幼者不學,俗之不祥也;聖人伏匿,愚者擅權,天下之不祥也。故不祥有五,而東益不與焉。詩曰:『各敬爾儀,天命不又。』未聞東益之與為命也。」

顏淵侍魯定公于臺,東野畢御馬于臺下。定公曰:「善哉!東野之御。」顏淵曰:「善則善矣,雖然,其馬將失。」定公不悅,以告左右曰:「吾聞之,君子不讒人,君子亦讒人乎?」顏淵不悅,歷階而去。須臾馬敗聞矣,定公躐席而起曰:「趨駕請顏淵。」顏淵至,定公曰:「向寡人曰:『善哉,東野畢御也。』吾子曰:『善則善矣,雖然,其馬將失矣。』不識吾子何以知之也?」顏淵曰:「臣以政知之。昔者,舜工於使人,造父工於使馬。舜不窮其民,造父不盡其馬,是以舜無失民,造父無失馬。今東野之御也,上馬執轡,御體正矣,周旅灸驟;朝禮畢矣,歷險致遠,而馬力殫矣,然求不已,是以知其失也。」定公曰:「善,可少進與?」顏淵曰:「獸窮則觸,鳥窮則喙,人窮則軸。自古及今,有窮其下能無危者,未之有也。詩曰:『執轡如組,兩驂如舞。』善御之謂也。」定公曰:「善哉!寡人之過也。」

孔子北之山戎氏,有婦人哭於路者,其哭甚哀,孔子立輿而問曰:「曷為哭哀至於此也。」婦人對曰:「往年虎食我夫,今虎食我子,是以哀也。」孔子曰:「嘻,若是,則曷為不去也?」曰:「其政平,其吏不苛,吾以是不能去也。」孔子顧子貢曰:「弟子記之,夫政之不平而吏苛,乃等於虎狼矣。」詩曰:「降喪饑饉,斬伐四國。」夫政不平也,乃斬伐四國,而況二人乎?其不去宜哉?

魏文侯問李克曰:「吳之所以亡者,何也?」李克對曰:「數戰數勝。」文侯曰:「數戰數勝,國之福也,其所以亡,何也?」李克曰:「數戰則民疲,數勝則主驕。以驕主治疲民,此其所以亡也。」是故好戰窮兵,未有不亡者也。

趙襄子問於王子維曰:「吳之所以亡者,何也?」對曰:「吳君而不忍。」襄子曰:「宜哉吳之亡也。則不能賞賢,不忍則不能罰姦。賢者不賞,有罪不罰,不亡何待?」

孔子侍坐於季孫,季孫之宰通曰:「君使人假馬,其與之乎?」孔子曰:「吾聞取於臣謂之取,不曰假。」季孫悟,告宰通曰:「自今以來,君有取謂之取,無曰假。」故孔子正假馬之名,而君臣之義定矣。論語曰:「必也正名。」詩曰:「無易由言,無曰苟矣。」可不慎乎?

君子曰:「天子居闉闕之中,帷帳之內,廣廈之下,旃茵之上,不出襜幄,而知天下者,以有賢左右也。」故獨視不如與眾視之明也,獨聽不如與眾聽之聰也。

晉平公問於叔向曰:「國家之患,庸為大?」對曰:「大臣重祿而不極諫,近臣畏罰而不敢言,下情不上通,此患之大者也。」公曰:「善。」於是令國曰:「欲進善言,謁者不通,罪當死。」

楚人有善相人,所言無遺策,聞於國。莊王見而問於情,對曰:「臣非能相人,能觀人之交也。布衣也,其交皆孝悌,篤謹畏令,如此者其家必日益,身必日安,此所謂吉人也。官事君者也,其交皆誠信,有好善如此者,事君日益,官職日益,此所謂吉士也。主明臣賢,左右多忠,主有失皆敢分爭正諫,如此者國日安,主日尊,天下日富,此所謂吉主也。臣非能相人,能觀人之交也。」莊王曰:「善。」於是乃招聘四方之士,夙夜不懈,遂得孫叔敖,將軍子重之屬,以備卿相,遂成霸功。詩曰:「濟濟多士,文王以寧。」此之謂也。

齊閔王亡居衛,盡日灸走,謂公玉丹曰;「我已亡矣,而不知其故?吾所以亡者,其何哉?」公玉丹對曰:「臣以王為已知之矣,王故尚未之知耶?王之所以亡者,以賢也,以天下之主皆不肖,而惡王之賢也,因相與合兵而攻王,此王之所以亡也。」閔王慨然太息曰:「賢固若是之苦邪?」丹又謂閔王曰:「古人有辭,天下無憂色者,臣聞其聲,於王見其實,王名稱東帝,實有天下,去國居衛,容貌充盈,顏色發揚,無重國之意。」王曰:「甚善。丹知寡人自去國而居衛也,帶三益矣。」遂以自賢,驕盈不遜。閔王亡走衛,衛君避宮舍之,稱臣而供具,閔王不遜,衛人侵之,閔王去走鄒、魯,有驕色,鄒、魯不納,遂走莒,楚使淖齒將兵救齊,因相閔王,淖齒擢閔王之筋,而縣之廟梁,宿昔而殺之,而與燕共分齊地。悲乎!閔王臨大齊之國,地方數千里,然而兵敗於諸侯,地奪於燕昭,宗廟喪亡,社稷不祀,宮室空虛,身亡逃竄,甚於徒隸,尚不知所以亡,甚可痛也,猶自以為賢,豈不哀哉!公玉丹徒隸之中,而道之諂佞,甚矣!閔王不覺,追而善之,以辱為榮,以憂為樂,其亡晚矣,而卒見殺。

先是靖郭君殘賊其百姓,害傷其群臣,國人將背叛共逐之,其御知之,豫裝齎食,及亂作,靖郭君出亡,至於野而饑,其御出所裝食進之。靖郭君曰:「何以知之而齎食?」對曰:「君之暴虐,其臣下之謀久矣。」靖郭君怒,不食。曰:「以吾賢至聞也,何謂暴虐?」其御懼曰:「臣言過也,君實賢,唯群臣不肖共害賢。」然後靖郭君悅,然後食。故齊閔王、靖郭君,雖至死亡,終身不諭者也。悲夫!

宋昭公出亡於鄙,喟然嘆曰:「吾知所以亡矣。吾朝臣千人,發政舉事,無不曰吾君聖者;侍御數百人,被服以立,無不曰吾君麗者。內外不聞吾過,是以至此。」由宋君觀之,人主之所以離國家,失社稷者,諂諛者眾也。故宋昭亡而能悟,蓋得反國云。

秦二世胡亥之為公子也,昆弟數人,詔置酒饗群臣,召諸子,諸子賜食先罷,胡亥下皆視群臣,陳履狀善者,因行踐敗而去。諸子聞見之者,莫不太息。及二世即位,皆知天下必棄之也。故二世惑於趙高,輕大臣,不顧下民。是以陳勝奮臂於關東,閻樂作亂於望夷。閻樂,趙高之惑也,為咸陽令,軸為逐賊,將吏率入望夷宮,攻射二世,就數二世,欲加刃,二世懼,入將自殺,有一宦者從之,二世謂:「何謂至於此也?」宦者曰:「知此久矣。」二世曰:「子何不早言?」對曰:「臣以不言,故得至於此,使臣言,死久矣。」然後二世喟然悔之,遂自殺。

齊侯問於晏子曰:「忠臣之事君,何若?」對曰:「有難不死,出亡不送。」君曰:「列地而與之,疏爵而貴之,君有難不死,出亡不送,可謂忠乎?」對曰:「言而見用,終身無難,臣奚死焉?諫而見從,終身不亡,臣奚送焉?若言而不見用,有難而死,是妄死也;諫不見從,出亡而送,是軸為也。故忠臣也者,能盡善與君,而不能陷於難。

宋玉因其友以見於楚襄王,襄王待之無以異。宋玉讓其友。其友曰:「夫薑桂因地而生,不因地而辛;婦人因媒而嫁,不因媒而親。子之事王未耳,何怨於我?」宋玉曰:「昔者,齊有良兔曰東郭㕙,蓋一旦而走五百里,於是齊有良狗曰韓盧,亦一旦而走五百里,使之遙見而指屬,則雖韓盧不及眾兔之塵,若躡跡而縱緤,則雖東郭㕙亦不能離。今子之屬臣也,躡跡而縱與?遙見而指屬與?詩曰:『將安將樂,棄我如遺。』此之謂也。」其友人曰:「僕人有過,僕人有過。」

宋玉事楚襄王而不見察,意氣不得形於顏色;或謂曰:「先生何談說之不揚,計畫之疑也。」宋玉曰:「不然。子獨不見夫玄蝯乎?當其居桂林之中,峻葉之上,從容游戲,超騰往來,龍興而鳥集,悲嘯長吟,當此之時,雖羿逢蒙,不得正目而視也。及其在枳棘之中也,恐懼而掉慄,危視而蹟行,眾人皆得意焉。此彼筋非加急而體益短也,處勢不便故也。夫處勢不便,豈何以量功校能哉?詩不云乎?『 駕彼四牡,四牡項領。』夫久駕而長,不得行項領,不亦宜乎?易曰:『臀無膚,其行趄。』此之謂也。」

田饒事魯哀公而不見察。田饒謂哀公曰:「臣將去君而檻鵠舉矣。」哀公曰:「何謂也?」田饒曰:「君獨不見夫雞乎?頭戴冠者,文也;足傅距者,武也;敵在前敢鬥者,勇也;見食相呼,仁也;守夜不失時,信也。雞雖有此五者,君猶日瀹而食之,何則?以其所從來近也。夫檻鵠一舉千里,止君園池,食君魚鱉,啄君菽粟,無此五者,君猶貴之,以其所從來遠也。臣請檻鵠舉矣。」哀公曰:「止、吾書子之言也。」田饒曰:「臣聞食其食者,不毀其器;蔭其樹者,不析其枝。有士不用,何書其言為?」遂去之燕,燕立為相。三年,燕之政太平,國無盜賊。哀公聞之,慨然太息,為之避寢三月,抽損上服,曰:「不慎其前,而悔其後,何可復得?」詩曰:「逝將去汝,適彼樂土;適彼樂土,爰得我所?」春秋曰:「少長於君,則君輕之。」此之謂也。

子張見魯哀公,七日而哀公不禮,託僕夫而去曰:「臣聞君好士,故不遠千里之外,犯霜露,冒塵垢,百舍重趼,不敢休息以見君,七日而君不禮,君之好士也,有似葉公子高之好龍也,葉公子高好龍,鉤以寫龍,鑿以寫龍,屋室雕文以寫龍,於是夫龍聞而下之,窺頭於牖,拖尾於堂,葉公見之,棄而還走,失其魂魄,五色無主,是葉公非好龍也,好夫似龍而非龍者也。今臣聞君好士,不遠千里之外以見君,七日不禮,君非好士也,好夫似士而非士者也。詩曰:『中心藏之,何日忘之。』敢託而去。」

昔者,楚丘先生行年七十,披裘帶索,往見孟嘗君,欲趨不能進。孟嘗君曰:「先生老矣,春秋高矣,何以教之?」楚丘先生曰:「 噫!將我而老乎?噫!將使我追車而赴馬乎?投石而超距乎?逐麋鹿而搏虎豹乎?吾已死矣!何暇老哉!噫!將使我出正辭而當諸侯乎?決嫌疑而定猶豫乎?吾始壯矣,何老之有!」孟嘗君逡巡避席,面有愧色。詩曰:「老夫灌灌,小子蹻蹻。」言老夫欲盡其謀,而少者驕而不受也。秦穆公所以敗其師,殷紂所以亡天下也。故書曰:「黃髮之言,則無所愆。」詩曰:「壽胥與試。」美用老人之言以安國也。

齊有閭丘邛年十八,道鞍宣王曰:「家貧親老,願得小仕。」宣王曰:「子年尚稚,未可也。」閭丘邛曰:「不然,昔有顓頊行年十二而治天下,秦項橐七歲為聖人師,由此觀之,邛不肖耳,年不稚矣。」宣王曰:「未有咫角驂駒而能服重致遠者也,由此觀之,夫士亦華髮墮顛而後可用耳。」閭丘邛曰:「不然。夫尺有所短,寸有所長,驊騮綠驥,天下之俊馬也,使之與貍鼬試於釜灶之間,其疾未必能過貍鼬也;黃鵠白鶴,一舉千里,使之與燕服翼,試之堂廡之下,廬室之間,其便未必能過燕服翼也。辟閭巨闕,天下之利器也,擊石不缺,刺石不銼,使之與管槁決目出眯,其便未必能過管槁也,由此觀之,華髮墮顛與邛,何以異哉?」宣王曰:「善。子有善言,何見寡人之晚也?」邛對曰:「夫雞處讙嗷,則奪鍾鼓之音;雲霞充咽則奪日月之明,讒人在側,是見晚也。詩曰:『聽言則對,言則退。』庸得進乎?」宣王拊軾曰:「寡人有過。」遂載與之俱歸而用焉。故孔子曰:「後生可畏,安知來者之不如今?」此之謂也。

荊人卞和得玉璞而獻之荊厲王,使玉尹相之曰:「石也。」王以為慢,而斷其左足。厲王薨,武王即位,和復捧玉璞而獻之武王。武王使玉尹相之曰:「石也。」又以為慢,而斷其右足。武王薨,共王即位,和乃奉玉璞而哭於荊山中,三日三夜,泣盡,而繼之以血,共王聞之,使人問之曰:「天下刑之者眾矣,子刑何哭之悲也?」對曰:「寶玉而名之曰石,貞士而戮之以慢,此臣之所以悲也。」共王曰:「惜矣,吾先王之聽難,剖石而易,斬人之足!夫死者不可生,斷者不可屬,何聽之殊也?」乃使人理其璞而得寶焉。故名之曰和氏之璧。故曰珠玉者,人主之所貴也,和雖獻寶,而美未為玉尹用也。進寶且若彼之難也,況進賢人乎?賢人與姦臣,猶仇讎也,於庸君意不合。夫欲使姦臣進其讎於不合意之君,其難萬倍於和氏之璧,又無斷兩足之臣以推其難,猶拔山也,千歲一合,若繼踵,然後霸王之君興焉。其賢而不用,不可勝載,故有道者之不戮也,宜白玉之璞未獻耳。


[edit] 刺奢第六

桀作瑤臺,罷民力,殫民財,為酒池糟隄,縱靡靡之樂,一鼓而牛飲者三千人,群臣相持歌曰:「江水沛沛兮,舟楫敗兮,我王廢兮,趣歸薄兮,薄亦大兮。」又曰:「樂兮樂兮,四牡蹻兮,六轡沃兮,去不善而從善,何不樂兮?」伊尹知天命之至,舉觴而告桀曰:「 君王不聽臣之言,亡無日矣。」桀拍然而作,唾然而笑曰:「子何妖言,吾有天下,如天之有日也,日有亡乎?日亡吾亦亡矣。」於是接履而趣,遂適湯,湯立為相。故伊尹去官入殷,殷王而夏亡。

紂為鹿臺,七年而成,其大三里,高千尺,臨望雲雨。作炮烙之刑,戮無辜,奪民力。冤暴施於百姓,慘毒加於大臣,天下叛之,願臣文王。及周師至,令不行於左右。悲乎!當是時,求為匹夫不可得也,紂自取之也。

魏王將起中天臺,令曰:「敢諫者死。」許綰負蔂操鍤入曰:「 聞大王將起中天臺,臣願加一力。」王曰:「子何力有加?」綰曰:「雖無力,能商臺。」王曰:「若何?」曰:「臣聞天與地相去萬五千里,今王因而半之,當起七千五百里之臺,高既如是,其趾須方八千里,盡王之地,不足以為臺趾。古者堯舜建諸侯,地方五千里,王必起此臺,先以兵伐諸侯,盡有其地猶不足,又伐四夷,得方八千里乃足以為臺趾,材木之積,人徒之眾,倉廩之儲,數以萬億度。八千里以外,當盡農畝之地,足以奉給王之臺者,臺具以備,乃可以作。」魏王默然無以應,乃罷起臺。

衛靈公以天寒鑿池,宛春諫曰:「天寒起役,恐傷民。」公曰:「天寒乎?」宛春曰:「君衣狐裘,坐熊席,隩隅有灶,是以不寒,今民衣弊不補,履決不苴。君則不寒,民則寒矣。」公曰:「善。」令罷役。左右諫曰:「君鑿池不知天寒,以宛春知而罷役,是德歸宛春,怨歸於君。」公曰:「不然。宛春,魯國之匹夫,吾舉之,民未有見焉,今將令民,以此見之。且春也有善,寡人有春之善,非寡人之善與?」靈公論宛春,可謂知君之道矣。

齊宣王為大室,大蓋百畝,堂上三百戶,以齊國之大,具之三年而未能成,群臣莫敢諫者。香居問宣王曰:「荊王釋先王之禮樂而為淫樂,敢問荊邦為有主乎?」王曰:「為無主。」「敢問荊邦為有臣乎?」王曰:「為無臣。」居曰:「今主為大室,三年不能成,而群臣莫敢諫者,敢問王為有臣乎?」王曰:「為無臣。」香居曰:「臣請避矣。」趨而出。王曰:「香子留,何諫寡人之晚也?」遽召尚書曰:「書之,寡人不肖,為大室,香子止寡人也。」

趙襄子飲酒五日五夜,不廢酒,謂侍者曰:「我誠邦士也。夫飲酒五日五夜矣,而殊不病。」優莫曰:「君勉之,不及紂二日耳。紂七日七夜,今君五日。」襄子懼,謂優莫曰:「然則吾亡乎?」優莫曰:「不亡。」襄子曰:「不及紂二日耳,不亡何待?」優莫曰:「 桀紂之亡也遇湯武,今天下盡桀也,而君紂也,桀紂並世,焉能相亡,然亦殆矣。」

齊景公飲酒而樂,釋衣冠自鼓缶,謂侍者曰:「仁人亦樂是夫?」梁丘子曰:「仁人耳目亦猶人也?奚為獨不樂此也。」公曰:「速駕迎晏子。」晏子朝服以至。公曰:「寡人甚樂此樂也,願與夫子共之,請去禮。」晏子對曰:「君之言過矣,齊國五尺之童子,力盡勝嬰而又勝君,所以不敢亂者,畏禮也。上若無禮,無以使其下;下若無禮,無以事其上。夫麋鹿唯無禮,故父子同塵。人之所以貴於禽獸者,以有禮也,詩曰:『人而無禮,胡不遄死?』故禮不可去也。」公曰:「寡人無良,左右淫琨寡人,以至於此,請殺之。」晏子曰:「左右無罪,君若好禮,左右有禮者至,無禮者去。君若惡禮,亦將如之。」公曰:「善。請革衣冠,更受命。」乃廢酒而更尊朝服而坐,觴三行,晏子趨出。

魏文侯見箕季其牆壞而不築,文侯曰:「何為不築?」對曰:「 不時,其牆枉而不端。」問曰:「何不端?」曰:「固然。」從者食其園之桃,箕季禁之。少焉日晏,進糲餐之食,瓜瓠之羹。文侯出,其僕曰:「君亦無得於箕季矣。曩者進食,臣竊窺之,糲餐之食,瓜瓠之羹。」文侯曰:「吾何無得於季也?吾一見季而得四焉。其牆壞不築,云待時者,教我無奪農時也。牆枉而不端,對曰固然者,是教我無侵封疆也。從者食園桃,箕季禁之,豈愛桃哉!是教我下無侵上也。食我以糲餐者,季豈不能具五味哉!教我無多歛於百姓,以省飲食之養也。」

士尹池為荊使於宋,司城子罕止而觴之,南家之牆,擁於前而不直,西家之潦,經其宮而不止。士尹池問其故,司城子罕曰:「南家,工人也,為鞔者也,吾將徙之,其父曰:『吾特為鞔,已食三世矣,今徙,是宋邦之束鞔者,不知吾處也,吾將不食,願相國之憂吾不食也。』為是故吾不徙。西家高,吾宮卑,潦之經吾宮也利,為是故不禁也。」士尹池歸荊,適興兵欲攻宋,士尹池諫於王曰:「宋不可攻也,其主賢,其相仁。賢者能得民,仁者能用人,攻之無功,為天下笑。」楚釋宋而攻鄭。孔子聞之曰:「夫修之於廟堂之上,而折衝於千里之外者,司城子罕之謂也」。

魯孟獻子聘於晉,宣子觴之三徙,鐘石之縣,不移而具。獻子曰:「富哉冢!」宣子曰:「子之家庸與我家富?」獻子曰:「吾家甚貧,惟有二士,曰顏回,茲無靈者,使吾邦家安平,百姓和協,惟此二者耳!吾盡於此矣。」客出,宣子曰:「彼君子也,以養賢為富。我鄙人也,以鐘石金玉為富。」孔子曰:「孟獻子之富,可著於春秋。」

鄒穆公有令食鳧鷹必以秕,無得以粟,於是倉無秕,而求易於民,二石粟而得一石秕,吏以為費,請以粟食之。穆公曰:「去,非汝所知也!夫百姓飽牛而耕,暴背而耘,勤而不惰者,豈為鳥獸哉?粟米,人之上食,奈何其以養鳥?且爾知小計,不知大會。周諺曰:『 囊漏貯中。』而獨不聞歟?夫君者,民之父母,取食之粟,移之於民,此非吾之粟乎?鳥苟食鄒之秕,不害鄒之粟也,粟之在倉與在民,於我何擇?」鄒民聞之,皆知私積與公家為一體也,此之謂知富邦。


[edit] 節士第七

堯治天下,伯成子高立為諸侯焉。堯授舜,舜授禹,伯成子高辭為諸侯而耕,禹往見之,則耕在野,禹趨就下位而問焉,曰:「昔者堯治天下,吾子立為諸侯焉,堯授舜,吾子猶存焉。及吾在位,子辭諸侯而耕,何故?」伯成子高曰:「昔堯之治天下,舉天下而傳之他人,至無欲也,擇賢而與之其位,至公也。以至無欲至公之行示天下,故不賞而民勸,不罰而民畏,舜亦猶然。今君賞罰而民欲且多私,是君之所懷者私也,百姓知之,貪爭之端,自此始矣。德至此衰,刑自此繁矣,吾不忍見,以是野處也。今君又何求而見我?君行矣,無留吾事。」耕而不顧。書曰:「旁施象,刑維明,及禹不能。」春秋曰:「五帝不告誓。」信厚也。

桀為酒池,足以鉉舟,糟丘,足以望七里,一鼓而牛飲者三千人。關龍逢進諫曰:「為人君,身行禮義,愛民節財,故國安而身壽也。今君用財若無盡,用人恐不能死,不革,天禍必降,而誅必至矣,君其革之。」立而不去朝,桀因囚拘之,君子聞之曰:「天之命矣夫。」

紂作炮烙之刑,王子比干曰:「主暴不諫,非忠臣也;畏死不言,非勇士也。見過則諫,不用則死,忠之至也。」遂進諫,三日不去朝,紂因而殺之。詩曰:「昊天太憮,予慎無辜。」無辜而死,不亦哀哉!

曹公子喜時,字子臧,曹宣公子也。宣公與諸侯伐秦,卒於師,曹人使子臧迎喪,使公子負芻,與太子留守,負芻殺太子而自立,子臧見負芻之當主也,宣公即葬,子臧將亡,國人皆從之,負芻立,是為曹成公,成公懼,告罪,且請子臧,子臧乃返,成公遂為君。其後晉侯會諸侯,執曹成公,歸之京師,將見子臧于周天子而立之。子臧曰:「前記有之,聖達節,次守節,下失節,為君非吾節也,雖不能聖,敢失守乎?」遂亡奔宋,曹人數請晉侯謂:「子臧返國,吾歸爾君。」於是子臧返國,晉乃言天子歸成公於曹,子臧遂以國致成公,成公為君,子臧不出,曹國乃安,子臧讓千乘之國,可謂賢矣,故春秋賢而褒其後。

延陵季子者,吳王之子也,嫡同母昆弟四人,長曰遏,次曰餘祭,次曰夷昧,次曰札。札即曰季子,最小而賢,兄弟皆愛之。既除喪,將立季子,季子辭曰:「曹宣公之卒也,諸侯與曹人不義曹君,將立子臧,子臧去之,遂不為也,以成曹君,君子曰能守節義。君義嗣也,誰敢干君?有國非吾節也。札雖不才,願附臧,以無失節。」固立之,棄其室而耕,乃舍之。遏曰:「今若是迮而與季子,季子必不受,請無與子而與弟,弟兄迭為君而致諸侯乎季子。」皆曰:「諾。」故諸其為君者皆輕死為勇,飲食必祝曰:「天若有吾國,必疾有禍於身。」故遏也死,餘祭立;餘祭死,夷昧立;夷昧死,而國宜之季子也,季子使而未還。僚者,長子之庶兄也,自立為吳王,季子使而還,至則君適之。遏之子曰王子光,號曰闔閭。不悅曰:「先君所為,不與子而與弟者,凡為季子也,將從先君之命,則國宜之季子也,如不從先君之命而與子,我宜當立者也,僚惡得為君?」於是使專諸刺僚,而致國乎季子。季子曰:「爾殺吾君,吾授爾國,是吾與爾為亂也。爾殺我兄,吾又殺爾,是父子兄弟相殺,終身無已也。」去而之延陵,終身不入吳國,故號曰延陵季子。君子以其不受國為義,以其不殺為仁,是以春秋賢季子而尊貴之也。

延陵季子將西聘晉,帶寶劍以過徐君,徐君觀劍,不言而色欲之。延陵季子為有上國之使,未獻也,然其心許之矣,使於晉,顧反,則徐君死於楚,於是脫劍致之嗣君。從者止之曰:「此吳國之寶,非所以贈也。」延陵季子曰:「吾非贈之也,先日吾來,徐君觀吾劍,不言而其色欲之,吾為上國之使,未獻也。雖然,吾心許之矣。今死而不進,是欺心也。愛劍偽心,廉者不為也。」遂脫劍致之嗣君。嗣君曰:「先君無命,孤不敢受劍。」於是季子以劍帶徐君墓即去。徐人嘉而歌之曰:「延陵季子兮不忘故,脫千金之劍兮帶丘墓。」

許悼公疾瘧,飲藥毒而死,太子止自責不嘗藥,不立其位。與其弟緯專哭泣,啜餰粥,嗌不容粒,痛己之不嘗藥,未逾年而死,故春秋義之。

衛宣公之子伋也,壽也,朔也。伋前母子也。壽與朔後母子也,壽之母與朔謀,欲殺太子伋而立壽,使人與伋乘舟於河中,將沈而殺之,壽知不能止也,因與之同舟,舟人不得殺伋。方乘舟時,伋傅母恐其死也,閔而作詩,二子乘舟之詩是也。其詩曰:「二子乘舟,汎汎其景,顧言思子,中心養養。」於是壽閔其兄之且見害,作憂思之詩,黍離之詩是也。其詩曰:「行邁靡靡,中心搖搖,知我者謂我心憂;不知我者,謂我何求?悠悠蒼天,此何人哉?」又使伋之齊,將使,盜見載旌,要而殺之,壽止伋,伋曰:「棄父之節,非子道也,不可。」壽又與之偕行,壽之母不能止也,因戒之曰:「壽無為前也。」壽又為前,竊伋旌以先行,幾及齊矣,盜見而殺之,伋至,見壽之死,痛其代己死,涕泣悲哀,遂載其屍還,至境而自殺,兄弟俱死,故君子義此二人,而傷宣公之聽讒也。

魯宣公者,魯文公之子也,文公薨,文公之子赤立,為魯侯。宣公殺子赤而奪之國,立為魯侯。公子肸者,宣公之同母弟也,宣公殺子赤而肸非之,宣公與之祿,則曰:「我足矣!何以兄之食為哉?」織履而食,終身不食宣公之食,其仁恩厚矣,其守節固矣,故春秋美而貴之。

晉獻公太子之至靈台,蛇繞左輪,御曰:「太子下拜。吾聞國君之子蛇,繞左輪者速得國。」太子遂不行,返乎舍。御人見太子,太子曰:「吾聞為人子者,盡和順於君,不行私欲;恭嚴承命,不逆君安。今吾得國,是君失安也,見國之利而忘君安,非子道也;聞得國而拜其孽,非君欲也。廢子道,不孝;逆君欲,不忠。而使我行之,殆欲吾國之危明也。」拔劍將死。御止之曰:「夫禨祥妖孽天之道也;恭嚴承命,人之行也。拜祥戒孽,禮也;恭嚴承命,不以身恨君,孝也。今太子見福不拜,失禮;殺身恨君,失孝。從僻心,棄正行,非臣之所聞也。」太子曰:「不然,我得國,君之孽也。拜君之孽,不可謂禮。見禨祥而忘君之安,國之賊也,懷賊心以事國,不可謂孝。挾偽意以御天下,懷賊心以事君,邪之大者也,而使我行之,是欲國之危明也。」遂伏劍而死。君子曰:「晉太子徒御使之拜蛇,祥猶惡之,至於自殺者,為見疑於欲國也,己之不欲國以安君,亦以明矣。為一愚御過言之故,至於身死,廢子道,絕祭祀,不可謂孝,可謂遠嫌,一節之士也。」

申包胥者,楚人也。吳敗楚兵於柏舉,遂入郢,昭王出亡在隨,申包胥不受命而赴於秦乞師,曰:「吳為無道行,封豕長蛇,蠶食天下,從上國始於楚,寡君失社稷,越在草莽,使下臣告急曰:『吳,夷狄也。夷狄之求無厭,滅楚則西與君接境,若鄰於君,疆埸之患也,逮吳之未定,君其圖之,若得君之靈,存撫楚國,世以事君。』」秦伯使辭焉。曰:「寡君聞命矣,子其就館,將圖而告子。」對曰:「寡君越在草莽,未獲所休,下臣何敢即安。」倚於庭牆立哭,日夜不絕聲,水漿不入口,七日七夜。秦哀公為賦無衣之詩,言兵今出。包胥九頓首而坐,秦哀公曰:「楚有臣若此而亡,吾無臣若此,吾亡無日矣。」於是乃出師救楚。申包胥以秦師至楚,秦大夫子滿,子虎帥車五百乘,子滿曰:「吾未知吳道。」使楚人先與吳人戰而會之。大敗吳師,吳師既退,昭王復國,而賞始於包胥。包胥曰:「輔君安國,非為身也;救急除害,非為名也,功成而受賞,是賣勇也。君既定,又何求焉?」遂逃賞,終身不見。君子曰:「申子之不受命赴秦,忠矣,七日七夜不絕聲,厚矣,不受賞,不伐矣。然賞所以勸善也,辭賞,亦非常法。」

齊崔杼者,齊之相也,弒莊公。止太史無書君弒及賊,太史不聽,遂書賊曰:「崔杼弒其君。」崔子殺之,其弟又嗣書之,崔子又殺之,死者二人,其弟又嗣復書之,乃舍之。南史氏是其族也,聞太史盡死,執簡以往,將復書之,聞既書矣,乃還。君子曰:「古之良史。」

齊攻魯,求岑鼎,魯公載他鼎往,齊侯不信而反之,以為非也,使人告魯君,柳下惠以為是,因請受之,魯君請於柳下惠,柳下惠對曰:「君子欲以為岑鼎也,以免國也,臣亦有國於此,破臣之國,以免君之國,此臣所難也。」魯君乃以真鼎往。柳下惠可謂守信矣,非獨存己之國也,又存魯君之國。信之於人,重矣,猶輿之輗軏也。故孔子曰:「大車無輗,小車無軏,其何以行之哉!」此之謂也。

宋人有得玉者,獻諸司城子罕,子罕不受。獻玉者曰:「以示玉人,玉人以為寶,故敢獻之。」子罕曰:「我以不貪為寶,爾以為寶,若與我者,皆喪寶也,不若人有其寶。」故宋國之長者曰:「子罕非無寶也,所寶者異也。今以白金與摶黍以示兒子,兒子必取摶黍矣;以和氏之璧與百金以示鄙人,鄙人必取百金矣,以和氏之璧與道德之至言,以示賢者,賢者必取至言矣。其知彌精,其取彌精;其知彌觕,其取彌觕。子罕之所寶者至矣。」

昔者,有餽魚於鄭相者,鄭相不受。或謂鄭相曰:「子嗜魚,何故不受?」對曰:「吾以嗜魚,故不受魚。受魚失祿,無以食魚;不受得祿,終身食魚。」

原憲居魯,環堵之室,茨以生蒿,蓬戶甕牖,揉桑以為樞,上漏下濕,匡坐而弦歌。子髖聞之,乘肥馬,衣輕裘,中紺而表素,軒車不容巷,往見原憲。原憲冠桑葉冠,杖藜杖而應門,正冠則纓絕,衽襟則肘見,納履則踵決。子髖曰:「嘻,先生何病也?」原憲仰而應之曰:「憲聞之無財謂之貧,學而不能行謂之病。憲貧也,非病也。若夫希世而行,此周而交,學以為人,教以為己,仁義之慝,輿馬之飭,憲不忍為也。」子髖逡巡,面有愧色,不辭而去。原憲曳杖拖履,行歌商頌而反,聲滿天地,如出金石,天子不得而臣也,諸侯不得而友也。故養志者忘身,身且不愛,庸能累之。詩曰:「我心匪石,不可轉也;我心匪席,不可卷也。」此之謂也。

晏子之晉,見披裘負芻息於途者,以為君子也,使人問焉。曰:「曷為而至此?」對曰:「齊人累之。吾名越石甫。」晏子曰:「嘻。」遽解左驂以贖之,載而與歸,至舍,不辭而入,越石甫怒而請絕,晏子使人應之曰:「嬰未嘗得交也,今免子於患,吾於子猶未可邪?」越石甫曰:「吾聞君子詘乎不知己,而信乎知己者,吾是以請絕也。」晏子乃出見之曰:「向也見客之容,而今見客之意。嬰聞察實者不留聲,觀行者不幾辭,嬰可以辭而無棄乎?」越石甫曰:「夫子禮之,敢不敬從。」晏子遂以為上客。俗人之有功則德,德則驕。晏子有功,免人於危,而反詘下之,其去俗亦遠矣,此全功之道也。

子列子窮容貌,有饑色。客有言於鄭子陽者曰:「子列子禦寇,蓋有道之士也,居君之國而窮,君乃為不好士乎?」子陽令官遺之粟數十秉,子列子出見使者,再拜而辭。使者去,子列子入,其妻望而拊心曰:「聞為有道者,妻子皆佚樂,今妻皆有饑色矣,君過而遺先生食,先生又辭,豈非命也哉!」子列子笑而謂之曰:「君非自知我者也,以人之言而知我,以人之言以遺我粟也,其罪我也,又將以人之言,此吾所以不受也。且受人之養,不死其難,不義也;死其難,是死無道之人,豈義哉!」其後,民果作難,殺子陽。子列子之見微除不義遠矣。且子列子內有饑寒之憂,猶不苟取,見得思義,見利思害,況其在富貴乎?故子列子通乎性命之情,可謂能守節矣。

屈原者,名平,楚之同姓大夫。有博通之知,清潔之行,懷王用之。秦欲吞滅諸侯,并兼天下。屈原為楚東使於齊,以結強黨。秦國患之,使張儀之楚,貨楚貴臣上官大夫靳尚之屬,上及令子闌,司馬子椒;內賂夫人鄭袖,共譖屈原。屈原遂放於外,乃作離騷。張儀因使楚絕齊,許謝地六百里,懷王信左右之姦謀,聽張儀之邪說,遂絕強齊之大輔。楚既絕齊,而秦欺以六里。懷王大怒,舉兵伐秦,大戰者數,秦兵大敗楚師,斬首數萬級。秦使人願以漢中地謝懷王,不聽,願得張儀而甘心焉。張儀曰:「以一儀而易漢中地,何愛儀!」請行,遂至楚,楚囚之。上官大夫之屬共言之王,王歸之。是時懷王悔不用屈原之策,以至於此,於是復用屈原。屈原使齊,還聞張儀已去,大為王言張儀之罪,懷王使人追之,不及。後秦嫁女于楚,與懷王歡,為藍田之會,屈原以為秦不可信,願勿會,群臣皆以為可會,懷王遂會,果見囚拘,客死於秦,為天下笑。懷王子頃襄王,亦知群臣諂誤懷王,不察其罪,反聽群讒之口,復放屈原。屈原疾闇王亂俗,汶汶嘿嘿,以是為非,以清為瘺,不忍見於世,將自投於淵,漁父止之。屈原曰:「世皆醉,我獨醒;世皆瘺,我獨清。吾獨聞之,新浴者必振衣,新沐者必彈冠。又惡能以其冷冷,更世事之嘿嘿者哉?吾寧投淵而死。」遂自投湘水汨羅之中而死。

楚昭王有士曰石奢,其為人也,公正而好義,王使為理,於是廷有殺人者,石奢追之,則其父也,遂反於廷曰:「殺人者,僕之父也,以父成政,不孝,不行君法,不忠。弛罪廢法而伏其辜,僕之所守也。伏斧鑕命在君。」君曰:「追而不及、庸有罪乎?子其治事矣。」石奢曰:「不私其父,非孝也;不行君法,非忠也;以死罪生,非廉也。君赦之,上之惠也,臣不敢失法,下之行也。」遂不離鈇鑕。刎頭而死於廷中。君子聞之曰:「貞夫法哉!」孔子曰:「子為父隱,父為子隱,直在其中矣。」詩曰:「彼己之子,邦之司直。」石子之謂也。

晉文公反國,李離為大理,過殺不辜,自繫曰:「臣之罪當死。」文公令之曰:「官有上下,罰有輕重,是下吏之罪也,非子之過也。」李離曰:「臣居官為長,不與下讓位;受祿為多,不與下分利。過聽殺無辜,委下畏死,非義也,臣之罪當死矣。」文公曰:「子必自以為有罪,則寡人亦有過矣。」李離曰:「君量能而授官,臣奉職而任事,臣受印綬之日,君命曰:『必以仁義輔政,寧過於生,無失於殺。』臣受命不稱,壅惠蔽恩,如臣之罪乃當死,君何過之有?且理有法,失生即生,失殺即死,君以臣為能聽微決疑,故任臣以理,今離刻深,不顧仁義,信文墨,不察是非,聽他辭,不精事實,掠服無罪,使百姓怨,天下聞之,必議吾君,諸侯聞之,必輕吾國。積怨於百姓,惡揚於天下,權輕於諸侯,如臣之罪,是當重死。」文公曰:「吾聞之也,直而不枉,不可與往;方而不圓,不可與長存,願子以此聽寡人也。」李離曰:「吾以所私害公法,殺無罪而生當死,二者非所以教於國也,離不敢受命。」文公曰:「子獨不聞管仲之為人臣邪?身辱而君肆,行汙而霸成。」李離曰:「臣無管仲之賢,而有辱汙之名,無霸王之功,而有射鉤之累。夫無能以臨官,藉汙名以治人,君雖不忍加之於法,臣亦不敢汙官亂治以生,臣聞命矣。」遂伏劍而死。

晉文公反,酌士大夫酒,召咎犯而將之,召艾陵而相之,授田百萬。介子推無爵齒而就位,觴三行,介子推奉觴而起曰:「有龍繅繅,將失其所,有蛇從之,周流天下,龍既入深淵,得其安所,蛇脂盡乾,獨不得甘雨,此何謂也?」文公曰:「嘻!是寡人之過也。吾為子爵,與待旦之朝也;吾為子田,與河東陽之間。」介子推曰:「推聞君子之道,謁而得位,道士不居也;爭而得財,廉士不受也。」文公曰:「使我得反國者,子也,吾將以成子之名。」介子推曰:「推聞君子之道,為人子而不能成其父者,則不敢當其後;為人臣而不見察於其君者,則不敢立於其朝,然推亦無索於天下矣。」遂去而之介山之上。文公使人求之不得,為之避寢三月,號呼期年。詩曰:「逝將去汝,適彼樂郊,誰之永號。」此之謂也。文公待之不肯出,求之不能得,以謂焚其山宜出,及焚其山,遂不出而焚死。

申徒狄非其世,將自投於河,崔嘉聞而止之曰:「吾聞聖人仁士之於天地之間,民之父母也,今為濡足之故,不救溺人,可乎?」申徒狄曰:「不然。昔者,桀殺關龍逢,紂殺王子比干而亡天下;吳殺子胥,陳殺洩治而滅其國。故亡國殘家,非無聖智也,不用故也。」遂負石沈於河。君子聞之曰:「廉矣乎,如仁與智,吾未見也。」詩曰:「天實為之,謂之何哉?」此之謂也。

齊大饑,黔敖為食於路,以待饑者而食之,有饑者蒙袂接履貿貿然來,黔敖左奉食,右執飲曰:「嗟!來食!」餓者揚其目而視之曰:「予唯不食嗟來之食,以至於此也。」從而謝焉,終不食而死。曾子聞之曰:「微與,其嗟也可去,其謝也可食。」

東方有士曰袁旌目,將有所適,而飢於道,孤父之盜丘人也見之,下壺餐以與之。袁旌目三餔而能視,仰而問焉。曰:「子誰也?」曰:「我孤父之盜丘人也。」袁旌目曰:「嘻!汝乃盜也,何為而食我?以吾不食也。」兩手㨿地而歐之,不出,喀喀然,遂伏地而死。縣名為勝母,曾子不入,邑號朝歌,墨子回車。故孔子席不正不坐,割不正不食,不飲盜泉之水,積正也。旌目不食而死,潔之至也。

鮑焦衣弊膚見,挈畚將蔬,遇子貢將於道。子貢曰:「吾子何以至此也?」焦曰:「天下之遺德教者眾矣!吾何以不至於此也。吾聞之,世不己知,而行之不己者,是爽行也;上不己知,而干之不止者,是毀廉也。行爽廉毀,然且不舍,惑於利者也。」子貢曰:「吾聞之,非其世者不生其利,汙其君者,不履其土。今吾子汙其君而履其土,非其而將其蔬,此諸之有哉?」鮑焦曰:「嗚呼!吾聞賢者重進而輕退,廉者易醜而輕死。」乃棄其蔬而立,槁死於洛水之上。君子聞之曰:「廉夫剛哉!夫山銳則不高,水狹而不深,行特者其德不厚,志與天地疑者,其為人不祥。鮑子可謂不祥矣,其節度深淺,適至而止矣。」詩曰:「已焉哉!天實為之,謂之何哉?」。

公孫杵臼,程嬰者,晉大夫趙朔客也。晉趙穿弒靈公,趙盾時為貴大夫,亡不出境,還不討賊,故春秋責之,以盾為弒君。屠岸賈者,幸於靈公,晉景公時,賈為司寇,欲討靈公之賊,盾已死,欲誅盾之子趙朔,遍告諸將曰:「盾雖不知,猶為賊首,賊乃弒君,子孫在朝,何以懲罰?請誅之。」韓厥曰:「靈公遇賊,趙盾在外,吾先君以為無罪,故不誅。今請君將妄誅,妄誅謂之亂臣,有大事君不聞,是無君也。」屠岸賈不聽,韓厥告趙朔趣亡,趙朔不肯。曰:「子必不絕趙祀,予死不恨。」韓厥許諾,稱疾不出。賈不請而擅與諸將攻趙氏於下宮,殺趙朔,趙同,趙括,趙嬰齊,皆滅其族。趙朔妻成公姊,有遺腹,走公宮匿。公孫杵臼謂程嬰曰:「胡不死。」嬰曰:「 朔之妻有遺腹,若幸而男,吾奉之,即女也,吾徐死耳。」無何而朔妻免生男。屠岸賈聞之,索於宮,朔妻置兒中,祝曰:「趙宗滅乎,若號;即不滅乎,若無聲。」及索,兒竟無聲。已脫,程嬰謂杵臼曰:「今一索不得,後必且復之,奈何?」杵臼曰:「立孤與死,庸難?」嬰曰:「立孤亦難耳!」杵臼曰:「趙氏先君遇子厚,子強為其難者,吾為其易者,吾請先死。」而二人謀取他嬰兒,負以文褓匿山中。嬰謂諸將曰:「嬰不肖,不能立孤,誰能予吾千金,吾告趙氏孤處。」諸將皆喜,許之,發師隨嬰攻杵臼。杵臼曰:「小人哉程嬰!下宮之難不能死,與我謀匿趙氏孤兒,今又賣之。縱不能立孤兒,忍賣之乎?」抱而呼天曰:「趙氏孤兒何罪?請活之,獨殺杵臼也。」諸將不許,遂并殺杵臼與兒。

諸將以為趙氏孤兒已死,皆喜。然趙氏真孤兒乃在,程嬰卒與俱匿山中,居十五年。晉景公病,卜之,大業之胄者為祟,景公問韓厥,韓厥知趙孤存,乃曰:「大業之後,在晉絕祀者,其趙氏乎?夫自中行衍皆嬴姓也。中行衍人面鳥嶵,降佐帝大戊及周天子,皆有明德,下及幽厲無道,而叔帶去周適晉,事先君繆侯,至于成公,世有立功,未嘗絕祀。今及吾君,獨滅之趙宗,國人哀之,故見龜筴出現,唯君圖之。」景公問趙尚有後子孫乎?韓厥具以實告。景公乃以韓厥謀立趙氏孤兒,召匿之宮中。諸將入問病,景公因韓厥之眾以脅諸將,而見趙氏孤兒,孤兒名武,諸將不得已乃曰:「昔下宮之難,屠岸賈為之,繅以君命,并命群臣。非然,庸敢作難?微君之病,群臣固將請立趙後,今君有命,群臣願之。」於是乃召趙武,程嬰遍拜諸將,遂俱與程嬰趙氏攻屠岸賈,滅其族。復興趙氏田邑如故。趙武冠為成人,程嬰乃辭大夫,謂趙武曰:「昔下宮之難皆能死,我非不能死,思立趙氏後,今子既立為成人,趙宗復故,我將下報趙孟與公孫杵臼。」趙武號泣,固請曰:「武願苦筋骨以報子至死,而子忍棄我而死乎?」程嬰曰:「不可,彼以我為能成事故,皆先我死,今我不下報之,是以我事為不成也。」遂以殺。趙武服哀三年,為祭邑,春秋祠之,世不絕。君子曰:「程嬰公孫杵臼,可謂信交厚士矣。嬰之自殺下報亦過矣。」

吳有士曰張胥鄙,譚夫吾,前交而後絕。張胥鄙有罪,拘將死。譚夫吾合徒而取之,出至於道,而後乃知其夫吾也。輟行而辭曰:「 義不同於子,故前交而後絕。吾聞之君子不以安肆志,不為危易行,今吾從子,是安則肆志,危則易行也。與吾因子而生,不若反拘而死。」闔閭聞之,令吏釋之。張胥鄙曰:「吾義不同於譚夫吾,故不受其任矣,今吏以是出我,以譚夫吾故免也,吾庸遽受之乎?」遂觸牆而死。譚夫吾聞之曰:「我任而不受,佞也;不知而出之,愚也。佞不可以接士,愚不可以事君,吾行虛矣。人惡以吾力生,吾亦恥以此立於世。」乃絕頸而死。君子曰:「譚夫吾其以失士矣,張胥鄙亦為未得也,可謂剛勇矣,未可謂得節也。」

蘇武者,故右將軍平陵侯蘇建子也。孝武皇帝時,以武為栘中監使匈奴,是時匈奴使者數降漢,故匈奴亦欲降武以取當。單于使貴人故漢人衛律說武,武不從,乃設以貴爵,重祿尊位,終不聽,於是律絕不與飲食,武數日不降。又當盛暑,以旃厚衣并束之日暴,武心意愈堅,終不屈撓。稱曰:「臣事君,由子事父也。子為父死無所恨,守節不移,雖有鈇鉞湯鑊之誅而不懼也,尊官顯位而不榮也。」匈奴亦由此重之。武留十餘歲,竟不降下,可謂守節臣矣。詩云:「我心匪石,不可轉也;我心匪席,不可卷也。」蘇武之謂也。匈奴紿言武死,其後漢聞武在,使使者求武,匈奴欲慕義歸武,漢尊武為典屬國,顯異於他臣也。


[edit] 義勇第八

陳恒弒簡公而盟,盟者皆完其家,不盟者殺之。石他人曰:「昔之事其君者,皆得其君而事之,今謂他人曰:『舍而君而事我。』他人不能,雖然,不盟則殺父母也,從而盟,是無君臣之禮也。生於亂世,不得正行;劫於暴上,不得道義。故雖盟,不以父母之死,不如退而自殺,以禮其君。」乃自殺。

陳恒弒君,使勇士六人劫子淵棲,子淵棲曰:「子之欲與我,以我為知乎?臣弒君,非知也!以我為仁乎?見利而背君,非仁也!以我為勇乎?劫我以兵,懼而與子,非勇也。使吾無此三者,與何補於子?若吾有此三者,終不從子矣!」乃舍之。

宋閔公臣長萬以勇力聞,萬與魯戰,師敗,為魯所獲,囚之宮中,數月歸之宋。與閔公搏,婦人皆在側,公謂萬曰:「魯君庸與寡人美?」萬曰:「魯君美。天下諸侯,唯魯君耳。宜其為君也。」閔公矜,婦人妒,其言曰:「爾魯之囚虜爾,何知?」萬怒,遂搏閔公頰,齒落於口,絕吭而死。仇牧聞君死,趨而至,遇萬於門,衛劍而叱之,萬臂擊仇牧而殺之,齒著於門闔。仇牧可謂不畏彊禦矣,趨君之難,顧不旋踵。

崔杼弒莊公,令士大夫盟者,皆脫劍而入,言不疾指不至血者死,所殺十人。次及晏子,晏子奉桮血仰天歎曰:「惡乎崔子,將為無道,殺其君。」盟者皆視之。崔杼謂晏子曰:「子與我,我與子分國;子不吾與,吾將殺子。直兵將推之,曲兵將勾之,唯子圖之。」晏子曰:「嬰聞回以利而背其君者,非仁也;劫以刃而失其志者,非勇也。」詩云:「愷悌君子,求福不回。」嬰可謂不回矣。直兵推之,曲兵鉤之,嬰之不回也。崔子舍之,晏子趨出,授綏而乘,其僕將馳,晏子拊其手曰:「虎豹在山林,其命在庖,馳不益生,緩不益死,按行成節,然後去之。」詩云:「彼己之子,舍命不渝。」晏子之謂也。

佛肸以中牟叛,置鼎於庭,致士大夫曰:「與我者受邑,不吾與者烹。」大夫皆從之。至於田卑,田卑,中牟之邑人也。曰:「義死不避斧鉞之罪,義窮不受軒冕之服。無義而生,不仁而富,不如烹。」褰衣將就鼎,佛肸脫屨而生之。趙氏聞其叛也,攻而取之;聞田卑不肯與也,求而賞之。田卑曰:「不可也,一人舉而萬夫俛首,智者不為也。賞一人以慚萬夫,義者不取也。我受賞,使中牟之士,懷恥不義。」辭賞徙處曰:「以行臨人,不道,吾去矣。」遂南之楚。

楚太子建以費無極之譖見逐。建有子曰勝,在外,子西召勝,使治白,號曰白公。勝怨楚逐其父,將弒惠王及子西,欲得易甲,陳士勒兵,以示易甲曰:「與我,無患不富貴;不吾與,則此是也。」易甲笑曰:「嘗言吾義矣,吾子忘之乎?立得天下,不義,吾不敢也;威吾以兵,不義,吾不從也。今子將弒子之君,而使我從子,非吾前義也。子雖告我以利,威我以兵,吾不忍為也。子行子之威,則吾亦得明吾義也。逆子以兵爭也,應子以聲鄙也,吾聞士立義不爭,行死不鄙,拱而待兵,顏色不變也。」

白公勝將弒楚惠王,王出亡,令尹司馬皆死,拔劍而屬之於屈廬曰:「子與我,將舍之;子不與我,將殺子。」屈廬曰:「詩有之,曰:『莫莫葛藟,肆於條枝,愷悌君子,求福不回。』今子殺子叔父西求福於廬也,可乎?且吾聞知命之士,見利不動,臨危不恐。為人臣者,時生則生,時死則死,是謂人臣之禮。故上知天命,下知臣道,其有可劫乎?子胡不推之?」白公勝乃內其劍。

白公勝既殺令尹司馬,欲立王子閭以為王。王子閭不肯,劫之以刃,王子閭曰:「王孫輔相楚國,匡正王室,而后自庇焉,閭之願也。今子假威以暴王室,殺伐以亂國家,吾雖死,不子從也。」白公勝曰:「楚國之重,天下無有。天以與子,子何不受?」王子閭曰:「 吾聞辭天下者,非輕其利也,以明其德也;不為諸侯者,非惡其位也,以潔其行為。今吾見國而忘主,不仁也;劫白刃而失義,不勇也。子雖告我以利,威我以兵,吾不為也。」白公強之,不可,遂殺之。葉公高率眾誅白公,而反惠王於國。

白公之難,楚人有莊善者,辭其母將往死之,其母曰:「棄其親而死其君,可謂義乎?」莊善曰:「吾聞事君者,內其祿而外其身,今所以養母者,君之祿也。身安得無死乎!」遂辭而行,比至公門,三廢車中,其僕曰:「子懼矣。」曰:「懼。」「既懼,何不返?」莊善曰:「懼者,吾私也;死義,吾公也。聞君子不以私害公。」及公門,刎頸而死。君子曰:「好義乎哉!」

齊崔杼弒莊公也,有陳不占者,聞君難,將赴之,比去,餐則失匕,上車失軾。御者曰:「怯如是,去有益乎?」不占曰:「死君,義也;無勇,私也。不以私害公。」遂往,聞戰鬥之聲,恐駭而死。人曰:「不占可謂仁者之勇也。」

知伯囂之時,有士曰長兒子魚,絕知伯而去之。三年,將東之越,而道聞知伯囂之見殺也,謂御曰:「還車反,吾將死之。」御曰:「夫子絕知伯而去之三年矣,今反死之,是絕屬無別也。」長兒子魚曰:「不然,吾聞仁者無餘愛,忠臣無餘祿。吾聞知伯之死而動吾心,餘祿之加於我者,至今尚存,吾將往依之。」反而死。

衛懿公有臣曰弘演,遠使未還。狄人攻衛,其民曰:「君之所與祿位者,鶴也;所富者,宮人也。君使宮人與鶴戰,呈焉能戰?」遂潰而去。狄人追及懿公於滎澤,殺之,盡食其肉,獨舍其肝。弘演至,報使於肝畢,呼天而號,盡哀而止。曰:「臣請為表。」因自刺其腹,內懿公之肝而死。齊桓公聞之曰:「衛之亡也以無道,今有臣若此,不可不存。」於是救衛於楚丘。

芊尹文者,荊之歐鹿彘者也。司馬子期獵於雲夢,載旗之長拽地。芊尹文拔劍齊諸軾而斷之,貳車抽弓於韔,援矢於筩,引而未發也。司馬子期伏軾而問曰:「吾有罪於夫子乎?」對曰:「臣以君旗拽地故也。國君之旗齊於軫,大夫之旗齊於軾。今子荊國有名大夫而減三等,文之斷也,不亦可乎?」子期悅,載之王所,王曰:「吾聞有斷子之旗者,其人安在?吾將殺之。」子期以文之言告,王悅,使為江南令,而大治。

卞莊子好勇,養母,戰而三北,交遊非之,國君辱之,及母死三年,齊與魯戰,卞莊子請從,見於魯將軍曰:「初與母處,是以三北,今母死,請塞責而神有所歸。」遂赴敵,役一甲首而獻之。曰:「 此塞一北。」又入,獲一甲首而獻之。曰:「此塞再北。」又入,獲一甲首而獻之。曰:「此塞三北。」將軍曰:「毋沒爾家,宜止之,請為兄弟。」莊子曰:「三北以養母也,是子道也,今士節小具而塞責矣。吾聞之節士不以辱生。」遂反敵殺十人而死。君子曰:「三北已塞責,滅世斷宗,於孝未終也。」


[edit] 善謀第九

齊桓公時,江國,黃國,小國也,在江淮之間。近楚,楚,大國也,數侵伐,欲滅取之;江人黃人患楚。齊桓公方存亡繼絕,救危扶傾;尊周室,攘夷狄,為陽穀之會,貫澤之盟,與諸侯方伐楚。江人、黃人慕桓公之義,來會盟於貫澤。管仲曰:「江、黃遠齊而近楚,楚為利之國也,若伐而不能救,無以宗諸侯,不可受也。」桓公不聽,遂與之盟。管仲死,楚人伐江滅黃,桓公不能救,君子閔之。是後桓公信壞德衰,諸侯不附,遂陵遲不能復興。夫仁智之謀,即事有漸,力所不能救,未可以受其質,桓公之過也,管仲可謂善謀矣。詩云:「曾是莫聽,大命以傾。」此之謂也。

晉文公時,周襄王有弟太叔之難,出亡居於鄭,不得入,使告難于魯、于晉、于秦。其明年春,秦伯師入河上,將納王。狐偃言於晉文公曰:「求諸侯,莫如勤王,且大義也,諸侯信之,繼文之業,而信宣於諸侯,今為可矣。」卜,偃卜之曰:「吉。遇黃帝戰於阪泉之兆。」公曰:「吾不堪也。」對曰:「周禮未改,今之王,古之帝也。」公曰:「筮之。」筮之,遇大有之暌,曰:「吉。遇公用享于天子之卦,戰克而王亨,吉庸大焉。且是卦也,天為澤以當日,天子降心以迎公,不亦可乎?大有去暌而復,亦其所也。」晉侯辭秦師而下,三月甲辰,次于陽樊,右師圍溫,左師逆王。夏,四月刃巳,王入于王城。取太叔于溫,而殺之于隰城。戊午,晉侯朝王,王享醴,命之侑,予之陽樊,溫原、攢矛之田。晉於是始開南陽之地。其後三年,文公遂再會諸侯以朝天子,天子錫之弓矢秬鬯,以為方伯。晉文公之命是也,卒成霸道,狐偃之善謀也。夫秦、魯皆疑晉有狐偃之善謀以成霸功。故謀得於帷幄,則功施於天下,狐偃之謂也。

虞、虢,皆小國也。虞有夏陽之阻塞,虞、虢共守之,晉不能禽也。故晉獻公欲伐虞、虢,荀息曰:「君胡不以屈產之乘,與垂棘之璧,假道於虞?」公曰:「此晉國之寶也,彼受吾璧,不借吾道,則如之何?」荀息曰:「此小國之所以事大國也彼不借吾道,必不敢受吾幣。受吾幣而借吾道,則是我取之中府,置之外府;取之中廄,置之外廄。」公曰:「宮之奇存焉,必不使受也。」荀息曰:「宮之奇知固知矣,雖然,其為人也,通心而懦,又少長於君。通心則其言之略,懦則不能強諫,少長於君,則君輕之,且夫玩好在耳目之前,而患在一國之後。中知以上,乃能慮之,臣料虞君中知之下也。」公遂借道而伐虢。宮之奇諫曰:「晉之使者,其幣重,其辭微,必不便於虞。語曰:『宴亡則齒寒矣。』故虞、虢相救,非相為賜也。今日亡虢;而明日亡虞矣。」公不聽,遂受其幣而借之道,旋歸。四年,反取虞。荀息牽馬抱璧而前曰:「臣之謀如何?」獻公曰:「璧則猶是,而吾馬之齒加長矣。」晉獻公用荀息之謀而禽虞,虞不用宮之奇而亡,故荀息非霸王之佐,戰國并兼之臣也,若宮之奇則可謂忠臣之謀也。

晉文公、秦穆公共圍鄭,以其無禮而附於楚,鄭大夫佚之狐言於鄭君曰:「若使燭之武見秦君,圍必解。」鄭君從之,召燭之武;使之,辭曰:「臣之壯也,猶不如人,今老矣,無能為也。」鄭君曰:「吾不能蚤用子,今急而求子,是寡人之過也。然鄭亡,子亦有不利焉。」燭之武許諾。夜出見秦君曰:「秦晉圍鄭,鄭知亡矣,若亡鄭而有益於君,敢以煩執事。鄭在晉之東,秦在晉之西,越晉而取鄭,君知其難也,焉用亡鄭以陪晉。晉,秦之鄰也,鄰之強,君之憂也。若舍鄭以為東道主,行李之往來,共其資糧,亦無所害。且君立晉君,晉君許君焦瑕,朝得入,夕設版而畫界焉,君之所知也。夫晉何厭之有,既東取鄭,又欲廣其西境,不闕秦將焉取之?闕秦而利晉,願君圖之。」秦君說,引兵而還。晉咎犯請擊之,文公曰:「不可,微夫人之力不能弊鄭,因人之力以弊,不仁;失其所與,不知;以亂易整,不武。吾其還矣。」亦去鄭,鄭圍遂解。燭之武可謂善謀,一言而存鄭安秦。鄭君不蚤用善謀,所以削國也,困而覺焉,所以得存。

楚靈王即位,欲為霸,五會諸侯,使椒舉如晉求諸侯。椒舉致命曰:「寡君使舉曰:君有惠,賜盟于宋。曰:『晉、楚之從,交相見也。』以歲之不易,寡人願結驩於二三君。使舉請間,君苟無四方之虞,則願假寵以請於諸侯。」晉君欲勿許。司馬侯曰:「不可。楚王方侈,天其或者欲盈其心,以厚其毒而降之罰,未可知也。其使能終,亦未可知也。唯天所相,不可與爭,況諸侯乎?若適淫虐,楚將棄之,吾誰與爭?」公曰:「晉有三不殆,其何敵之有?國險而多馬,齊、楚多難,有是三者,何嚮而不濟?」對曰:「恃馬與險,而虞鄰之難,是三殆也。四嶽三塗,陽城大室,荊山終南,九州之險也,是不一姓,冀之北土,馬之所生也,無興國焉。恃險與馬,不足以為固也,從古以然,是先王務德音以亨神人,不聞其務險與馬也,鄰國之難不可虞也。或多難以固其國,或無難以喪其國,失其守宇,若何虞難?齊有仲孫之難而獲桓公,至今賴之;晉有里克之難而獲文公,是以為盟主。衛、邢無難,狄亦喪之,故人之難不可虞也。特此三者而不修政德,亡於不暇,有何能濟,君其許之。紂作淫虐,文王惠和,殷是以霣,周是以興,夫豈爭諸侯哉?」乃許楚靈王,遂為申之會,與諸侯伐吳,起章華之台,為乾谿之役,百姓罷勞怨懟於下,群臣倍畔於上,公子棄疾作亂,靈王亡逃,卒死於野。故曰:「晉不頓一戟,而楚人自亡。」司馬侯之謀也。

楚平王殺伍子胥之父,子胥出亡,挾弓而干闔閭,闔閭曰:「大之甚,勇之甚。」為是而欲興師伐楚。子胥諫曰:「不可,臣聞之,君子不為匹夫興師,且事君猶事父也,虧君之義,復父之讎,臣不為也。」於是止。蔡昭公朝於楚,有美裘,楚令尹囊瓦求之,昭公不予,於是拘昭公於郢。數年而后歸之,昭公濟濮水,沈璧曰:「諸侯有伐楚者,寡人請為前列。」楚人聞之怒,於是興兵伐蔡,蔡請救于吳,子胥諫曰:「蔡非有罪也,楚人無道也,君若有憂中國之心,則若此時可矣。」於是興兵伐楚,遂敗楚人於柏舉而成霸道,子胥之謀也。故春秋美而褒之。

秦孝公欲用衛鞅之言,更為嚴刑峻法,易古三代之制度,恐大臣不從,於是召衛鞅,甘龍、杜摯三大夫御於君,慮世事之變計,正法之本,使民道。君曰:「代位不亡社稷,君之道也;錯法務明主,長臣之行也。今吾欲更法以教民,吾恐天下之議我也。」公孫鞅曰:「 臣聞疑行無名,疑事無功,君前定變法之慮,行之無疑,殆無顧天下之議,且夫有高人之行者,固負非於世;有獨知之虞者,必見謷於民。語曰:『愚者晤成事,知者見未萌。』民不可與慮始,可與樂成功。郭偃之法曰:『論至德者,不和於俗;成大功者,不謀於眾。』法者所以愛民也,禮者所以便事也。是以聖人苟可以治國,不法其故;苟可以利民,不循其禮。」孝公曰:「善。」甘龍曰:「不然。臣聞聖人不易民而教,知者不變法而治。因民而教者,不勞而功成,據法而治者,吏習而民安之。今君變法不循故,更禮以教民,臣恐天下之議君,願君熟慮之。」公孫鞅曰:「子之所言者,世俗之所知也。常人安於所習,學者溺於所聞,此兩者所以居官而守法也,非所與論於典法之外也。三代不同道而王,五霸不同法而霸。知者作法,而愚者制焉;賢者更禮,不肖者拘焉。拘禮之人,不足與言事;制法之人,不足與論治。君無疑矣。」杜摯曰:「利不百不變法,攻不什不易器。臣聞之法古無過,循禮無邪,君其圖之。」公孫鞅曰:「前世不同教,何古之法?帝王者不相復,何禮之循?伏犧神農,教而不誅;黃帝堯舜,誅而不怒;及至文武,各當其時而立法因事制禮。禮法兩定,制令各宜,甲兵器備,各便其用。臣故曰治世不一道,便國不必古。故湯武之王也不循古,殷夏之滅也不易禮。然則反古者未可非也,循禮者未足多也,君無疑矣。」孝公曰:「善。吾聞窮鄉多怪,曲學多辯。愚者之笑,和者哀焉;狂夫之樂,賢者憂焉。拘世之議,人心不疑矣。」於是孝公違龍摯之善謀,遂從衛鞅之過言,法嚴而酷刑深,而必守之以公,當時取強,遂封鞅為商君。及孝公死,國人怨商君,至於車裂之,其患流漸,至始皇赤衣塞路,群盜滿山,卒以亂亡,削刻無恩之所致也。三代積德而王,齊桓繼絕而霸,秦項嚴暴而亡,漢王垂仁而帝,故仁恩,謀之本也。

秦惠王時蜀亂,國人相攻擊,告急於秦。秦惠王欲發兵伐蜀,以為道險狹難至,而韓人侵秦。秦惠王欲先伐韓,恐蜀亂;先伐蜀,恐韓襲秦之弊,猶與未決。司馬錯與張子爭論於惠王之前,司馬錯欲伐蜀,張子曰:「不如伐韓。」王曰:「請聞其說。」對曰:「親魏善楚,下兵三川,塞什谷之口,當屯留之道;魏絕南陽,楚臨南鄭,秦攻新城,宜陽,以臨二周之郊,誅周王之罪,侵楚、魏之地。周自知不救,九鼎寶器必出。據九鼎,按圖籍,挾天子以令於天下,天下莫敢不聽,此王業也,今夫蜀西僻之國,而戎狄之倫也,弊兵勞眾,不足以成名,得其地不足以為利,臣聞爭名者於朝,爭利者於市,今三川周室,天下之朝市也,而王不爭焉,顧爭於戎狄,去王遠矣。」司馬錯曰:「不然。臣聞之欲富者務廣其地,欲強者務富其民,欲王者務博其德,三資者備而王隨之矣。今王地小民貧,故臣願先從事於易。夫蜀西僻之國,而戎狄之長也,有桀紂之亂,以秦攻之,譬如以豺狼逐群羊也。得其地足以廣國,取其財足以富民繕兵,不傷眾而服焉。服一國而天下不以為暴,利盡西海而諸侯不以為貪,是我一舉而名實附也,又有禁暴正亂之名。今攻韓劫天子,劫天子,惡名也,而未必利也。有不義之名,而攻天下所不欲,危矣。臣請竭其故:周,天下之宗室也;齊,韓之與國也。周自知失九鼎,韓自知亡三川,將二國并力合謀,以因乎齊,趙,而求解乎楚、魏,以鼎予楚,以地予魏;以鼎予楚,以地予魏,王不能止,此臣所謂危也,不如伐蜀完秦。」惠王曰:「善。寡人請聽子。」卒起兵伐蜀,十月取之,遂定蜀,蜀王更號為諸侯,而使陳叔相蜀,蜀既屬秦,秦日益強富厚而制諸侯,司馬錯之謀也。

楚使黃歇於秦,秦昭王使白起攻韓、魏,韓、魏服事秦,秦王方令白起與韓、魏共伐楚。黃歇適至,聞其計,是時秦已使白起攻楚數縣,楚頃襄王東從。黃歇上書於秦昭王,欲使秦遠交楚而攻韓、魏以解楚。其書曰:「天下莫強於秦、楚,今聞王欲伐楚,此猶兩虎相與鬥,兩虎相與鬥,而駑犬受其弊也,不如善楚。臣請言其說:臣聞之,物至則反,冬夏是也;致高則危,累棋是也。今大國之地遍天下,有其二垂,此從生民以來,萬乘之地,未嘗有也。今王使盛橋守事於韓,盛橋以其地入秦,是王不用甲不信威,而得百里之地也,王可謂能矣。王又舉甲而攻魏,杜大梁之門,舉河內,攻燕、酸棗、虛、桃、入邢,魏之兵雲翔而不敢救,王之功多矣。王休甲息眾,二年而復之,有取滿、衍、首、垣,以臨仁,平丘,黃,濟陽、甄城,而魏氏服,王又割濮,歷之北,注之齊、秦之要,絕楚、趙之脊,天下五合六聚而不敢相救,王之威亦單矣。

王若能恃功守威,挾戰功之心,而肥仁義之地,使無後患,三王不足四,五伯不足六也。王若負人徒之眾,兵革之彊,乘毀魏之威,而欲以力臣天下之王,臣恐其有後患也。詩曰:『靡不有動,鮮克有終。』易曰:『狐涉水,濡其尾。』此言始之易終之難也。何以知其然也。智伯見伐趙之利,不知榆次之禍;吳見伐齊之便,而不知干隧之敗。此二國者,非無大功也,沒利於前,而易患於後也。吳之親越也,從而伐齊,既勝齊人於艾陵,還為越人所禽於三渚之浦。知伯之信韓、魏也,從而伐趙攻晉陽之城,勝有日矣,韓、魏畔之,殺知伯瑤於鑿台之上。今王妒楚之不毀也,而忘毀楚之強韓、魏也,臣為王慮而不取也。詩曰:『大武遠宅而不涉。』從此觀之,楚國,援也;鄰國,敵也。詩曰:『躍躍毚兔,遇犬獲之。他人有心,予忖度之。』今王中道而信韓、魏之善王也,此吳之親越也。臣聞之,敵不可假,時不可失。臣恐韓、魏卑辭除患,而實欺大國也。何則?王無重世之德於韓、魏,而有累世之怨焉。夫韓、魏父子兄弟,接踵而死於秦者,將十世矣,本國殘,社稷壞,宗廟隳,刳腹絕腸,折顙摺頸,身首分離,暴骨草澤,頭顱僵仆,相望于境,係臣束子為群虜者,相及於路,鬼神潢洋無所食,民不聊生,族類離散,流亡為僕妾者,溋海內矣,故韓、魏之不亡,秦社稷之憂也。今王齎之與攻楚,不亦過乎!

且王攻楚,將惡出兵?王將藉路於仇讎之韓、魏乎?出兵之日,而王憂其不反也,是王以兵資於仇讎之韓、魏也。王若不藉路於仇讎之韓、魏,必攻隨水右壤,隨水右壤,此皆廣川大水,山林谿谷,不食之地也。王雖有之,不為得地,是王有毀楚之名,而無得地之實也。且王攻楚之日,四國必悉起兵以應王,秦之兵構而不離,韓、魏氏將出兵而攻留、方、與銍、胡陵、碭、蕭、相,故宋必盡。齊人南面,泗北必舉,此皆平原四達膏腴之地也,而使獨攻。王破楚以肥韓、魏於中國而勁齊。韓、魏之彊,足以校於秦,齊南以泗水為境,東負海,北倚河而無後患。天下之國,莫強於齊、魏,齊、魏得地保利而詳事下吏,一年之後,為帝未能,其於禁王之為帝有餘矣。夫以王壤土之博,人徒之眾,兵革之彊,一舉事而樹怨於楚,出令韓、魏歸帝重於齊,是王失計也。臣為主慮,莫若善楚,秦、楚合為一而以臨韓,韓必拱手,王施之以東山之險,帶以曲河之利,韓必為關內之侯,若是而王以十萬伐鄭,梁氏寒心,許鄢陵、嬰城,而上蔡、召陵不往來也,如此而魏亦關內侯矣。王一善楚而關內兩萬乘之主,注入地於齊,齊右壤可拱手而取也。王之地一極兩海,要約天下,是燕、趙無齊、楚;齊、楚無燕、趙,然後危動燕、趙,直搖齊、楚,此四國者,不待痛而服也。」昭王曰:「善。」於是乃止白起,謝韓、魏,發使賂楚,約為與國。黃歇受約歸楚,解楚之禍,全彊秦之兵,黃歇之謀也。

秦、趙戰於長平,趙不勝,亡一都尉。趙王召樓昌與虞卿曰:「 軍戰不勝,尉復死,寡人將束甲而赴之。」樓昌曰:「無益也,不如發重使而為構。」虞卿曰:「昌言構者,以為不構,軍必破也,而制構者在秦,且王之論秦也,欲破王之軍乎?不邪?」王曰:「秦不遺餘力矣,必且破趙軍。」虞卿曰:「王聽臣發使,出重寶以附楚、魏,楚、魏欲王之重寶,必內吾使,吾使入楚、魏,秦必疑天下,恐天下之合從必一心,如此,則構乃可為也。」趙王不聽,與平陽君為構,發鄭朱入秦,秦內之。趙王召虞卿曰:「寡人使平陽君為構秦,秦已內鄭朱矣,虞卿以為如何?」對曰:「王不得構,軍必破矣!天下之賀戰勝者皆在秦。鄭朱,貴人也。而入秦,秦王與應侯必顯重以示天下,楚、魏以趙為構,必不救王。秦知天下不救王,則構不可得也。」應侯果顯鄭朱以示天下,賀戰勝者終不肯構,長平大敗,遂圍邯鄲,為天下笑,不從虞卿之謀也。

秦既解圍邯鄲,而趙王入朝,使趙郝約事於秦,割六縣而構。虞卿謂趙王曰:「秦之攻王也,倦而歸乎?亡其力尚能進之,愛王而不攻乎?」王曰:「秦之攻我也,不遺餘力矣,必以倦歸也。」虞卿曰:「秦以其力攻其所不能取,倦而歸,王又攻其力之所不能取以送之,是助秦自攻也。來年秦復攻王,王無救矣。」王以虞卿之言告趙郝,趙郝曰:「虞卿能量秦力之所至乎?誠知秦力之所不能進,此彈丸之地不予,令秦年來復攻於王,王得無割其內而構乎?」王曰:「請聽子割矣,子能必來年秦之不復攻乎?」趙郝曰:「此非臣之所敢任也。他日三晉之交於秦相若也,今秦善韓、魏而攻王,王之所以事秦者,必不如魏、韓也。今臣之為足下解負親之攻,開關通弊,齊交韓、魏,至來年而獨取攻於秦,王之所以事秦,必在韓、魏之後也,此非臣之所敢任也。」

王以告虞卿,虞卿對曰:「郝言『不構,來年,秦復攻王,王得無復割其內而構乎』。今構,郝又不能必秦之不復攻也,雖割何益?來年復攻,又割其力之所不能取以構,此自盡之術也,不如無構。秦雖善攻,不能取六縣,趙雖不能守,亦不失六城,秦倦而歸,兵必疲,我以六縣收天下以攻罷秦,是我失之於天下,而取償於秦也。吾國尚利,庸與坐而劃地,自弱以強秦?今郝曰『秦善韓、魏而攻趙者,必王之事秦不如韓、魏也』,是使王歲以六城事秦也,坐以地盡,來年,秦復來割,王將予之乎?不予,是棄前功而挑秦禍也,予之,即無地而給之。語曰:『彊者善攻,而弱者不能守』。今坐而聽秦,秦兵不弊而多得地,是強秦而弱趙也,以益強之秦,而割愈弱之趙,其計固不止矣。且王之地有盡,而秦之求無已,以有盡之地,給無已之求,其勢必無趙矣。」計未定,樓緩從秦來,趙王與樓緩計之曰:「 秦地與無予,庸吉?」緩辭讓曰:「此非臣之所能知也。」王曰:「 雖然,試言公之私。」樓緩對曰:「亦聞夫公父文伯母乎,公父文伯仕於魯,病死,女子為自殺於房中者二人,其母聞之,不肯哭也。其相室曰:『焉有子死而不哭者乎?』其母曰:『孔子,賢人也,逐於魯,而是人不隨也。今死而婦人為自殺者二人,若是者必其於長者薄,而於婦人厚也。』故從母言,是為賢母,從妻言,是必不免為妒婦。故其言一也,言者異則人心變矣。今臣新從秦來而言勿予,則非計也:言予之,恐王以臣為秦也,故不敢對。使臣得為大王計,不如予之。」王曰:「諾。」

虞卿聞之曰:「此飾說也,王慎勿予。」樓緩聞之,往見王,王又以虞卿之言告樓緩,樓緩對曰:「不然,虞得其一,不得其二。夫秦、趙構難而天下皆說,何也?曰:『吾且因彊而乘弱矣。』今趙兵困於秦,天下之賀戰者,必盡在於秦矣,故不如前割地為和,以疑天下而慰秦之心。不然,天下將因秦之怒,乘趙之弊而瓜分之,趙見亡,何秦之圖乎?故曰虞卿得其一不得其二,願王以此決之,勿復計也。」虞卿聞之,往見王曰:「危哉!樓子之所以為秦者,是愈疑天下,而何慰秦之心哉?獨不言示天下弱乎?且臣言勿予,非固勿予而已也。秦索六城於王,而王以六城賂齊。齊,秦之深讎也。得王之六城,并力而西擊秦,齊之聽王,不待辭之畢也。則是王失之於齊,而取償於秦也。而齊、趙之讎可以報矣,而示天下有能為也。王以此為發聲,兵未窺於境,臣見秦之重賂,而反構於王。從秦為構,韓、魏聞之,必盡重王,重王,必出重寶以先於王,則是王一舉而結三國之親,而與秦易道也。」趙王曰:「善。」即發虞卿來見齊王,與之謀秦。虞之謀行而趙霸,此存亡之樞機,樞機之發,間不及旋踵,是故虞卿一言,而秦之震懼趁風馳指而請備,故善謀之臣,其於國豈不重哉?微虞卿,趙以亡矣。

魏請為從,趙孝成王,召虞卿謀,過平原君。平原君曰:「願卿之論從也。」虞卿入見。王曰:「魏請為從。」對曰:「魏過。」王曰:「寡人固未之許。」對曰:「王過。」王曰:「魏請從,卿曰魏過;寡人未之許,又曰寡人過,然則從終不可邪?」對曰:「臣聞小國之與大國從事也,有利,大國受福;有敗,小國受禍。今魏以小請其禍,而王以大辭其福,臣故曰王過,魏亦過。竊以為從便。」王曰:「善。」乃合魏為從。使虞卿久用於趙,趙必霸。會虞卿以魏齊之事,棄侯捐相而歸,不用,趙旋亡。


[edit] 善謀下第十

沛公與項籍,俱受令於楚懷王。曰:「先入咸陽者王之。」沛公將從武關入,至南陽守戰,南陽守齮保宛城,堅守不下,沛公引兵圍宛三匝,南陽守欲自殺,其舍人陳恢止之曰:「死未晚也。」於是恢乃踰城見沛公曰:「臣聞足下約先入咸陽者王之,今足下留兵盡日圍宛,宛,大郡之都也,連城數十,人民眾,蓄積多,其吏民自以為降而死,故皆堅守乘城,足下攻之,死傷者必多,死者未收,傷者未瘳,足下曠日則事留,引兵而去宛,完繕弊甲,砥礪調兵,而隨足下之後,足下前則失咸陽之約,後有強宛之患,竊為足下危之。為足下計者,莫如約宛守降封之,因使止守,引其甲卒,與之西擊,諸城未下者,聞聲爭開門而待,足下通行無所累。」沛公曰:「善。」乃以宛守為殷侯,封陳恢千戶,引兵西,無不下者,遂先入咸陽,陳恢之謀也。

漢王既用滕公、蕭何之言,擢拜韓信為上將軍,引信上坐,王問曰:「丞相數言將軍,將軍何以教寡人計策?」信謝,因問王曰:「 今東向爭權天下,豈非項王耶?曰然,大王自斷勇仁悍強,庸與項王?」漢王默然良久,曰:「不如也!」信再拜賀曰:「唯信亦以為大王不如也。然臣嘗事楚,請言項王為人。項王喑噁叱吒,千人皆廢,然不能任屬賢將,此匹夫之勇耳。項王見人恭謹,言語呴呴,人疾病,涕泣分食飲,至使人有功當封爵,印刓綬弊,忍不能與,此所謂婦人之仁。項王雖霸天下而臣諸侯,不居關中,都彭城,又背義帝約,而以親愛王,諸侯不平。諸侯之見項王頡逐義帝江南,亦皆歸逐其主自王善地。項王所過,無不殘滅多怨,百姓不附,特劫於威強服耳。名雖為霸王,實失民心,故曰其強易弱。今大王誠反其道,任天下武勇,何不誅?以天下城邑封功臣,何不服?以義兵從思東歸之士,何不散?且三秦王為秦將,將秦子弟數歲,所殺亡不可勝計,又欺其眾降諸侯至新安,項王軸坑秦降卒二十餘萬人,唯獨邯、欣、翳脫,秦父兄怨此三人,痛入骨髓。今楚強以威王此三人,秦民莫愛,大王之入武關,秋毫無所害,除秦苛法,與秦民約,法三章,且秦民無不欲得大王王秦者,於諸侯約,大王當王關中,民戶知之,大王失職之蜀,民無不恨者,今大王舉而東,三秦可傳檄而定也。」於是漢王喜,自以為得信晚,遂聽信計,部署諸將所擊。八月,漢王東出,秦民歸漢,漢王遂誅三秦,定其地,收諸侯兵討項王,定帝業,韓信之謀也。

趙地亂,武臣、張耳、陳餘定趙地,立武臣為趙王,張耳為相,陳餘為將軍。趙王間出,為燕軍所得,燕囚之,欲與三分其地,乃歸王,使者至,燕輒殺之,以固求地。張耳、陳餘患之,有廝養卒謝其舍中人曰:「吾為公說燕,與趙王載歸。」舍中人皆笑之曰:「使者往十輩死,若何以能得王?」廝養卒曰:「非若所知。」乃洗沐往見張耳、陳餘,遣行見燕王,燕王問之,對曰:「賤人希見長者,願請一卮酒。」已飲,又問之。復曰:「賤人希見長者,願復請一卮酒。」與之酒。卒曰:「王知臣何欲?」燕王曰:「欲得而王耳。」卒曰:「君知張耳、陳餘何人也?」燕王曰:「賢人也。」曰:「君知其意何欲?」曰:「欲得其王耳。」趙卒笑曰:「君未知兩人所欲也。夫武臣、張耳、陳餘杖馬策,下趙數十城,此亦各欲南面而王,豈為卿相哉?夫臣與主,豈可同日道哉?顧其勢始定,未敢三分而王。且以少長先立武臣為王,以持趙心,今趙地已服,此兩人亦欲分趙而王,時未可耳。今君囚趙王,此兩人名為求趙王,實欲燕殺之,此兩人分趙自立。夫以一趙尚易燕,況兩賢王左提右挈,執直義而以責不直之弱,燕滅無日矣。」燕王以為然,乃遣趙王,養卒為御而歸,遂得反國,復立為王,趙卒之謀也。

酈食其號酈生,說漢王曰:「臣聞之,知天之天者,王事可成;不知天之天者,王事不可成。王者以民為天,而民以食為天。夫敖倉,天下轉輸久矣,臣聞其下乃有藏粟甚多。楚人拔滎陽,不堅守敖倉,乃引而東,令謫過卒分守成皋,此乃天所以資漢。方今楚易取而漢反卻,自奪其便,臣竊以為過矣。且兩雄不俱立,楚、漢久相持不決,百姓騷動,海內搖蕩,農夫釋耒,工女下機,天下之心,未有所定也。願陛下急復進兵收取滎陽,據廒倉之粟,塞成皋之險,杜太行之路,距蜚狐之口,守白馬之津,以示諸侯形制之勢,則天下知所歸矣。」漢王曰:「善。」乃從其計劃,復守廒倉,卒糧食不盡,以擒項氏。其後吳、楚反,將軍竇嬰,周亞夫復據廒倉,塞成皋如前,以破吳、楚。皆酈生之謀也。

酈生說漢王曰:「方今燕、趙已復,唯齊未下,今田橫據千里之齊,田閒據二十萬之軍於歷城,諸田宗強,負海岱阻河齊,南近楚,民多變軸,陛下雖遣數十萬師,未可以歲月下也。臣請奉明詔說齊王,令稱東藩。」於是使酈生食其說齊王,曰:「王知天下之所歸乎?」王曰:「不知也。」曰:「王知天下之所歸,則齊國可得而有也,若不知天下之所歸,則齊國未可保也。」齊王曰:「天下何所歸?」曰:「歸漢。」王曰:「先生何以言之?」曰:「漢王與項王,戮力西面擊秦,約先入咸陽者王之。漢王先入咸陽,項王倍約不與而王漢中;項王頡殺義帝,漢王起蜀漢之兵擊三秦,出關而責義帝之處,收天下之兵,立諸侯之後。降城即以侯其將,得賜即以予其士,與天下同其利,豪傑賢人,皆樂為其用。諸侯之兵,四面而至,蜀漢之粟,方船而下。項王有倍約之名,殺義帝之實,於人之功無所記,於人之過無所忘;戰勝而不得其賞,拔城而不得其封;非項氏莫得用事;為人刻印,刓而不能授;攻城得賂,積財而不能賞,天下畔之,賢才怨之,而莫為之用。故天下之事,歸於漢王,可坐而策也。夫漢王發蜀漢,定三秦,涉西河之外,乘上黨之兵,下井陘,誅成安,破北魏,舉三十二城,比送尤之兵,非人之力也。今已據敖倉之粟,塞成皋之險,守白馬之津;杜太行之阪,距蜚狐之口,天下後服者先亡矣。王疾下漢王,齊國社稷,可得而保也;不下漢王,危亡可立而待也。」田橫以為然,即聽酈生,罷歷下兵戰守之備,與酈生日縱酒。此酈生之謀也。及齊人蒯通說韓信曰:「足下受詔擊齊,何故止將三軍之眾,不如一豎儒之功?可因齊無備擊之。」韓信從之,酈生為田橫所害,後信通亦不得其所,由不仁也。

漢三年,項羽急圍漢王滎陽,漢王悲憂,與酈生謀撓楚權。酈生曰:「昔湯伐桀,封其後於杞。武王伐紂,封其後於宋。今秦無德棄義,侵伐諸侯社稷,滅六國之後,使無立錐之地。陛下誠復立六國後,畢授印已,此君臣百姓,必戴陛下德,莫不嚮風慕義,願為臣妾。德義已行,陛下南嚮稱霸,楚必歛衽而朝。」漢王曰:「善。趣刻印,先生因行佩之矣。」酈生未行,張良從外求謁,漢王方食,曰:「 子房前,客有為我計撓楚權者。」具以食其言告之。曰:「其於子房意如何?」良曰:「誰為陛下畫此計者?陛下事去矣。」漢王曰:「 何哉?」對曰:「臣請借前箸而籌之。」曰:「昔湯伐桀,而封其後於杞者,斯能制桀之死命也。陛下能制項籍之死命乎?」曰:「未能也。」「其不可一也。武王伐紂而封其後於宋者,斯能得紂之頭也。今陛下能得項籍之頭乎?」曰:「未能也。」「其不可二矣。武王入殷,表商容之閭,軾箕子之門,封比干之墓。今陛下能封聖人之墓,表賢人之閭,軾智者之門乎?」曰:「未能也。」「其不可三矣。發鉅橋之粟,散鹿台之錢,以賜貧羸。今陛下能散府庫以賜貧羸乎?」曰:「未能也。」「其不可四矣。殷事已畢,偃革為軒,倒載干戈,以示天下不復用兵。今陛下能偃革,倒載干戈乎?」曰:「未能也。」「其不可五也。休馬於華山之陽,以示無所用。今陛下能休馬無所用乎?」曰:「未能也。」「其不可六也。休牛於桃林之陰,以示不復輸糧。今陛下能休牛不復輸糧乎?」曰:「未能也。」「其不可七矣。且夫天下游士,捐其親戚,棄墳墓,去故舊,從陛下游者,皆日夜望尺寸之地,今復立韓、魏、燕、趙、齊、楚之後,其王皆復立,游士各歸事其主,從其親戚;反其故舊墳墓,陛下誰與取天下乎?」曰:「未能也。」「其不可八也。且夫楚惟無強,六國復撓而從之,陛下焉得而臣之乎?誠用客之計,陛下之事去矣。」漢王輟食吐哺,罵曰:「豎儒幾敗乃公事。」令趣銷印,止不使,遂并天下之兵,誅項籍,定海內,張子房之謀也。

漢五年,追擊項王陽夏南,止軍,與淮陰侯韓信,建成侯彭越期會而擊楚軍,至固陵不會,楚擊漢軍,大破之。漢王復入壁,深塹而守之,謂張子房曰:「諸侯不約,奈何?」對曰:「楚兵且破,而未有分地,其不至固宜,君王能與共天下,今可立致也;則不能,軍未可知也。君王能自陳以東傅海盡與韓信,睢陽以北至穀城盡與彭越,使各自為戰,則楚易敗也。」漢王乃使使者告韓信、彭越曰:「并力擊楚,楚已破,自陳以東傅海與齊王,睢陽以北至穀城與彭相國。」使者至,韓信、彭越皆喜,報曰:「請今進兵。」韓信乃從齊行,彭越兵自梁至,諸侯來會,遂破楚軍于垓下,追項王,誅之於淮津,二君之功,張子房之謀也。

漢六年,正月,封功臣,張子房未嘗有戰功,高皇帝曰:「鉉籌策帷幄之中,決勝千里之外,子房功也,子房自擇齊三萬戶。」良曰:「始臣起下邳,與上會留,此天以臣授陛下。陛下用臣計,幸而時中,臣願封留足矣,不敢當齊三萬戶。」乃封良為留侯。及蕭何等其餘功臣,皆未封。群臣自疑,恐不得封,咸不自安,有搖動之心。於是高皇帝在雒陽南宮上臺,見群臣往往相與坐沙中語。上曰:「此何語?」留侯曰:「陛下不知乎?謀反耳。」上曰:「天下屬安,何故而反?」留侯曰:「陛下起布衣,與此屬定天下,陛下已為天子,而所封皆蕭曹故人,所誅皆平生怨仇。今軍吏計功,以天下不足以遍封,此屬畏陛下不能盡封,又見疑平生過失及誅,故即聚謀反耳。」上乃憂,曰:「為將奈何?」留侯曰:「上平生所憎,群臣所共知誰最甚者?」上曰:「雍齒與我有故,數窘辱我,欲殺之,為其功多,故不忍。」留侯曰:「今急,先封雍齒,以示群臣。群臣見雍齒得封,即人人自堅矣。」於是上置酒封雍齒為什方侯,而急詔趣丞相御史定功行封,群臣罷酒,皆喜曰:「雍齒且侯,我屬無患矣。」還倍畔之心,銷邪道之謀,使國家安寧,累世無事無患者,張子房之謀也。

高皇帝五年,齊人婁敬戍隴西,過雒陽,脫輅輓,見齊人虞將軍曰:「臣願見上言便宜事。」虞將軍欲以鮮衣。婁敬曰:「臣衣帛,衣帛見;衣褐,衣褐見,不敢易。」虞將軍入言上,上召見,賜食已而問,敬對曰:「陛下都雒陽,豈欲與周室比隆哉?」上曰:「然。」敬曰:「陛下取天下,與周室異。周之先自后稷,堯封之邰,積德累善十餘世,公嬌避桀居邠,大王以狄伐去邠,杖馬策居岐國,人爭歸之,及文王為西伯,斷虞芮訟,始受命,呂望、伯夷自海濱來歸之,武王伐紂,不期而會孟津上八百諸侯,滅殷,成王即位,周公之屬傅相,乃營成周雒邑,以為天下中,諸侯四方,納貢職道里均矣。有德則易以王,無德則易以亡,凡居此者,欲令周務德以致人,不欲恃險阻,令後世驕奢以虐民。及周之衰分為兩,天下莫朝,周不能制,非德薄,形勢弱也。今陛下起豐擊沛,收卒三千人,以之徑往卷蜀漢,定三秦,與項羽大戰七十,小戰四十,使天下民肝腦塗地,父子暴骨中野,不可勝數,哭泣之聲未絕,傷夷者未收,而欲比隆成康周公之時,臣竊以為不侔矣。且夫秦地被山帶河,四塞以為固,卒然有急,百萬之眾可具。因秦之固,資甚美膏腴之地,此謂天府。陛下入關而都,山東雖亂,秦故地可全而有也。夫與人鬥而不搤其亢,拊其背,未全勝也。」

高皇帝疑,問左右大臣,皆山東人,多勸上都雒陽,東有成皋,西有肴澠,倍河海,嚮伊洛,其固亦足恃,且周數百年,秦二世而亡,不如都周。留侯張子房曰:「雒陽雖有此固,國中小不過數百里,田地狹,四面受敵,此非用武之國。夫關中左肴函,右隴蜀,沃野千里,南有巴蜀之饒,北有故宛之利,阻三面,守一隅,東向制諸侯,諸侯安定,河渭漕輓。天下西給京師;諸侯有變,順流而下,足以委輸,此所謂金城千里,天府之國也。婁敬說是也。」於是高皇帝即日駕,西都關中,由是國家安寧。雖彭越、陳狶、盧綰之謀,九江燕代之兵,及吳楚之難,關東之兵,雖百萬之師,猶不能以為害者,由保仁德之惠,守關中之固也。國以永安,婁敬、張子房之謀也。上曰:「本言都秦地者,婁敬也。婁者乃嬌也。」賜姓嬌氏,拜為郎中,號曰奉春君,後卒為建信侯。

留侯張子房,於漢已定,性多疾,即導引不食穀,杜門不出。歲餘,上欲廢太子,立戚氏夫人子趙王如意,大臣多爭,未能得堅決者也。呂后恐,不知所為。人或謂呂后曰:「留侯善畫計策,上信用之。」呂后乃使建成侯呂澤劫留侯曰:「君常為上計,今日欲易太子,君安得高河臥?」留侯曰:「始上數在困急之中,幸用臣,今天下安定,以愛幼欲易太子骨肉間。雖臣等百餘人,何益?」呂澤強要曰:「為我畫計。」留侯曰:「此難以口舌爭也,顧上有所不能致者,天下有四人,園公、綺里季、夏黃公、角里先生。此四人者年老矣,皆以上慢侮士,故逃匿山中,義不為漢臣,然上高此四人。公誠能無愛金玉璧帛,令太子為書,卑辭以安車迎之,因使辯士固請宜來,來以為客,時時從入朝,令上見之,上見之即必異問之,問之,上知此四人,亦一助也。」於是呂后令呂澤使人奉太子書,卑辭厚禮迎四人。四人至,舍呂澤所。至十二年,上從破黥布軍歸,疾益甚,愈欲易太子,留侯陳不聽,因疾不視事,太傅叔孫通稱說引古,以死爭太子,上佯許之,猶欲易之。及燕,置酒;太子侍,四人者從太子,皆年八十有餘,鬢眉皓白,衣冠甚偉,上怪而問之曰:「何為者?」四人前對,各言其姓名,上乃驚曰:「吾求公數歲,公避逃我,今公何自從吾兒游乎?」四人皆對曰:「陛下輕士善罵,臣等義不辱,故恐而亡匿,聞太子為人子孝仁、敬愛士,天下莫不延頸,願為太子死者,故來耳。」上曰:「煩公幸卒調護太子。」四人為壽已畢,起去,上目送之,召戚夫人指示四人者曰:「我欲易之,彼四人輔之,羽翼已成,難動矣。呂氏真而主矣。」戚夫人泣下,上曰:「為我楚舞,吾為若楚歌。」歌曰:「檻鵠高蜚,一舉千里,羽翮已就,橫絕四海,當可奈何?雖有矰繳,尚安能施?」歌數闋,戚夫人唏噓流涕,上起去罷酒,竟不易太子者,留侯召四人之謀也。

漢十一年,九江黥布反,高皇帝疾,欲使太子往擊之,是時園公、綺里季、夏公黃、角里先生,已侍太子,聞太子將擊黥布,四人相謂曰:「凡來者將以存太子,太子將兵事,危矣。」乃說建成侯曰:「太子將兵,有功,則位不益;無功,從此受禍矣。且太子所與俱諸將,皆嘗與上定天下梟將也,乃使太子將之,此無異使羊將狼也,皆不肯為用盡力,其無功必矣。臣聞母愛者子抱,今戚夫人日夜侍御,趙王常居抱前,上終不使不肖子居愛子上。明乎其代太子位必矣。君何不急謂呂后承間為上泣,言黥布天下猛將,善用兵,諸將皆陛下故等倫,乃令太子將此屬,無異使羊將狼,莫為用。且使布聞之,即鼓行而西耳。上雖疾,臥護之,諸將不敢不盡力,雖苦,強為妻子計。載輜車,臥而行。」於是呂澤立夜見呂后,呂后承間為上泣而言,如四人意。上曰:「吾惟豎子,故不足遣,乃公自行耳。」於是上自將東,群臣居守,皆送至霸上。留侯疾,強起至曲郵見上曰:「臣宜從,疾甚,楚人剽疾,願上無與楚人爭鋒。」因說上曰:「令太子為將軍,監關中諸侯兵。」上謂子房雖疾,強起臥而傅太子,是時叔孫通已為太子太傅,留侯行少傅事。漢遂誅黥布,太子安寧,國家晏然,此四公子之謀也。

齊悼王者,孝惠皇帝之兄也。孝惠皇帝二年,悼惠王入朝,孝惠皇與悼惠王讌飲,乃行家人禮,同席。呂太后怒,乃進鴆酒,孝惠皇帝知,欲代飲之,乃止。悼惠王懼不得出城,上車太息,內史參乘怪問其故,悼惠王具以狀語內史,內史曰:「王寧亡十城耶?將亡齊國也?」悼惠王曰:「得全身而已,何敢愛城哉!」內史曰:「魯元公主,太后之女,大王之弟也。大王封國七十餘城,而魯元公主湯沐邑少;大王誠獻十城為魯元公主湯沐邑,內有親親之恩,外有順太后之意,太后必大喜。是亡十城而得六十城也。」悼惠王曰:「善。」至邸上,奏獻十城為魯元公主湯沐邑,太后果大悅受邑,厚賜悼惠王而歸之,國遂安,齊內史之謀也。

孝武皇帝時,大行王恢數言擊匈奴之便,可以除邊境之害,欲絕和親之約,御史大夫韓安國以為兵不可動。孝武皇帝召群臣而問曰:「朕飾子女以配單于,幣帛文錦,賂之甚厚,今單于逆命加慢,侵盜無已,邊境數驚,朕甚閔之,今欲舉兵以攻匈奴,如何?」大行臣恢再拜稽首曰:「善。陛下不言,臣固謁之。臣聞全代之時,北未嘗不有彊胡之故,內連中國之兵也,然尚得養老長幼,樹種以時,倉廩常實,守禦之備具,匈奴不敢輕侵也。今以陛下之威,海內為一家,天子同任,遣子弟乘邊守塞,轉粟輓輸,以為之備,而匈奴侵盜不休者,無他,不痛之患也。臣以為擊之便。」御史大夫臣安國稽首再拜曰:「不然。臣聞高皇帝嘗圍於平城,匈奴至而投鞍高於城者數所。平城之危,七日不食,天下歎之。及解圍反位,無忿怨之色,雖得天下,而不報平城之怨者,非以力不能也。夫聖人以天下為度者也,不以己之私怒,傷天下之公義,故遣嬌敬結為私親,至今為五世利。孝文皇帝嘗一屯天下之精兵於常谿廣武,無尺寸之功。天下黔首,約要之民,無不憂者,孝文皇帝悟兵之不可宿也,乃為和親之約,至今為後世利。臣以為兩主之跡,足以為效,臣故曰勿擊便。」

大行曰:「不然。夫明於形者,分則不過於事;察於動者,用則不失於利;審於靜者,恬則免於患。高帝被堅執銳,以除天下之害,蒙矢石,沾風雨,行幾十年,伏尸滿澤,積首若山,死者什七,存者什三,行者垂泣而倪於兵。夫以天下末力,厭事之民,而蒙匈奴飽佚,其勢不便。故結和親之約者,所以休天下之民。高皇帝明於形而以分事,通於動靜之時。蓋五帝不相同樂,三王不相襲禮者,非政相反也,各因世之宜也。教與時變,備與敵化,守一而不易,不足以子民。今匈奴縱意日久矣,侵盜無已,係虜人民,戍卒死傷,中國道路,槥車相望,此仁人之所哀也。臣故曰擊之便。」御史大夫曰:「不然,臣聞之,利不什不易業,功不百不變常,是故古之人君,謀事必就聖,發政必擇語,重作事也。自三代之盛,遠方夷狄,不與正朔服色,非威不能制,非強不能服也,以為遠方絕域,不牧之民,不足以煩中國也。且匈奴者,輕疾悍前之兵也,畜牧為業,弧弓射獵,逐獸隨草,居處無常,難得而制也。至不及圖,去不可追;來若風雨,解若收電,今使邊郡久廢耕織之業,以支匈奴常事,其勢不權。臣故曰勿擊為便。」

大行曰:「不然。夫神蛟濟於淵,而鳳鳥乘於風,聖人因於時。昔者,秦繆公都雍郊,地方三百里,知時之變,攻取西戎,辟地千里,并國十二,隴西北地是也。其後蒙恬為秦侵胡,以河為境,累石為城,積木為寨,匈奴不敢飲馬北河,置烽燧然後敢牧馬。夫匈奴可以力服也,不可以仁畜也。今以中國之大,萬倍之資,遣百分之一以攻匈奴,譬如以千石之弩,射潰疽,必不留行矣。則北發月氏,可得而臣也。臣故曰擊之便。」御史大夫曰:「不然。臣聞善戰者,以飽待飢,安行定舍,以待其勞,整治施德,以待其亂,接兵奮眾,深入伐國墮城,故常坐而役敵國,此聖人之兵也。夫衝風之衰也,不能起毛羽;強弩之末力,不能入魯縞。盛之有衰也,猶朝之必暮也,今卷甲而輕舉,深入而長驅,難以為功。夫橫行則中絕,從行則迫脅;徐則後利,疾則糧乏,不至千里,人馬絕飢,勞以遇敵,正遺人獲也。意者有他詭妙,可以擒之,則臣不知,不然未見深入之利也。臣故曰勿擊之便。」

大行曰:「不然。夫草木之中霜霧,不可以風過;清水明鏡,不可以形遯也;通方之人,不可以文亂。今臣言擊之者,故非發而深入也,將順因單于之欲,誘而致之邊,吾伏輕卒銳士以待之,險鞍險阻以備之。吾勢以成,或當其左,或當其右;或當其前,或當其後,單于可擒,百必全取。臣以為擊之便。」於是遂從大行之言。孝武皇帝自將師伏兵於馬邑,誘致單于。單于既入塞,道覺之,奔走而去。其後交兵接刃,結怨連禍,相攻擊十年,兵凋民勞,百姓空虛,道殣相望,槥車相屬,寇盜滿山,天下搖動。孝武皇帝後悔之。御史大夫桑弘羊請佃輪台。詔卻曰:「當今之務,務在禁苛暴,止擅賦。今乃遠西佃,非能以慰民也。朕不忍聞。」封丞相號曰富民侯,遂不復言兵事。國家以寧,繼嗣以定,從韓安國之本謀也。

孝武皇帝時,中大夫主父偃為策曰:「古者諸侯地不過百里,強弱之形易制也。今諸侯或連城數十,地方千里,緩則驕,易為淫亂;急則阻其強而合從,謀以逆京師,今以法割之,即逆節萌起,前日晁錯是也。今諸侯子弟或十數,而適嗣代立,餘雖骨肉,無尺地之封,則仁孝之道不宣,顧陛下令諸侯得推恩,分子弟以地侯之,彼人人喜得所願,上以德施,實封其國,而稍自消弱矣。」於是上從其計,因關馬及弩不得出,絕游說之路,重附益諸侯之法,急詿誤其君之罪,諸侯王遂以弱,而合從之事絕矣,主父偃之謀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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